同昌号老板梁再新打开大门的一刹那,吓了一跳。
倒不是因为昨夜大雪纷飞,大地白茫茫的一片,而是门口躺着一个人。
雪,埋住了男孩的大半个身子。
这是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头发蓬乱,脸色有些青紫,穿着一件开了花的破棉袄。
是不是冻死了?
梁再新下意识地弯下腰,伸手在男孩的鼻孔下试了试,长出了一口气。
男孩虽然呼吸微弱,但起码他还活着。
梁再新把男孩拖进了屋里。
不管怎么样,这是一条人命啊。
梁再新用雪把男孩的身子搓了几遍,又给他灌了一碗姜汤水。
男孩才慢慢醒了过来,睁开了眼睛,发出微弱的声音。
看着眼前站着的这个人,男孩有些惶恐,但显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便挣扎着要坐起来,看样子是要谢谢眼前这位救命恩人。
梁再新用手制止了男孩。
男孩说了一个谢字后,又昏睡过去。
五天后,屋外大雪纷飞。
屋内,男孩穿着梁再新给他的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裳,站在柜台旁。
男孩一米七多高的个头,两道浓眉,一双大眼睛,皮肤白净,头发也剃了,显得格外精神。
男孩成了奎县最大的绸缎庄同昌号的一个伙计,自然也成为梁再新的徒弟。
男孩很会说话,又聪明伶俐,腿脚也勤快,尤其会打算盘。
白捡来个中意的徒弟,不用给薪水,只管吃住,这让梁再新很是得意。
男孩说他姓鲍,叫鲍远,家是关里的,父母双亡。
实在生活不下去了,听说关东这地方富裕,地广粮多,就跑来了。
一晃,鲍远到店里一个多月了。
这天早晨,大雪纷飞。
梁再新带着夫人和女儿小曼去朋友家参加一个婚礼,把店交给了鲍远。
梁再新已经五十开外了,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年方十七。
下午,梁再新回到店里,鲍远迎上前,说师傅,您老走后,我打扫屋子,发现柜台旁边有一块银圆,我给您老放到账桌上了。
梁再新点点头,走到账桌前,拿起那块银圆,对着嘴吹了一口气,放到耳边听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他抬头看了一眼鲍远,自言自语道:嗯,这袁大头真是不错。
每到月末,鲍远都把账目拢得清清楚楚,再拿给梁再新看,一年多了,从未出过差错。
可这回,鲍远却怎么也对不上账,总是多出三块大洋。
鲍远反复核对,算盘子打得噼啪响,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响亮。
屋内,噼啪声断断续续响了一夜,屋外,大雪也纷飞了一夜。
天大亮了,梁再新走进来,见鲍远趴在账桌上睡着了。
桌子上摊着账本,一边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一摞银圆和铜板,另一边是三块摞在一起的袁大头。
他叫醒鲍远:“怎么,我听算盘子响一宿,是账不对?”
“嗯呐,怎么算怎么多出三块。我把店里的货都点了两遍。”
“啊,多总比少强。这样吧,你去睡觉,放你一天假。”
鲍远站起身,打了个哈欠,走到屋外。
不一会儿,又回来了。
“怎么不去睡呀?”
“洗把脸就精神了,我不能让师傅一个人顶着,能干点儿是点儿。”
梁再新打量着鲍远,眼睛里飞快地闪过一丝亮光,满意地点点头。
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同昌绸缎庄彩灯高悬,鞭炮齐鸣,唢呐声声。
鲍远披红挂绿,小曼蒙着红盖头,一起跪拜满脸灿烂的梁再新。
鲍远成了梁再新的上门女婿。
.
十几年后,梁再新躺在床上,这时,他已经气若游丝了。
“远儿,我把小曼和这个不大不小的家业就托付给你了。”
“爹,放心吧,我一定照顾好小曼,照顾好这个家。只是,今天我要把有些话说明白。”
梁再新一惊,听你这话,是话里有话啊。
“我不叫鲍远,也不是关里的。我叫于显龙,是二佐的,我爹叫……”
没等鲍远把话说完,梁再新突然大声咳嗽几下,然后无力地摆摆手:“别说了,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你是于成昆的儿子。
你和小曼结婚的头一天晚上,你出去烧纸祭祖,跟在你身后的那个人就是我。
那你为什么还要继续呢?
这同昌号本来就是你们老于家的,现在又完完全全地还给你们了。
于成昆他不吃亏,我梁再新替他打了一辈子工,最后还把姑娘搭给了他儿子。
这场赌局最大的赢家就是你爹。”
好多年前,于成昆经过拼搏,建起了同昌号,但他后来却沾上了赌瘾。
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梁再新设局,通过老千手段,把同昌号改姓了梁。
于成昆抱着三岁的于显龙,埋完喝药自尽的媳妇,远走他乡。
悔恨、沮丧、内疚,千般滋味如同蚂蚁啮噬着他的血肉和灵魂。
又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于成昆离开了这个世界。
十三岁的于显龙站在床头,听完父亲告诉他的这一切,紧咬着牙关,暗暗攥紧了拳头……
此时,于显龙看着梁再新,心里就像无边的大海,涌起滔天的巨浪,但瞬间化为平静。
“您真是一个豪赌之人。
我一进您的家门,您就和我赌。
先是故意丢在柜台下一枚银圆,后来又在月末结账时在钱匣里多放了三枚。
我知道,您这是在考验我。
其实,月末的账,第一遍我就算出来了。
之所以故意打了一宿的算盘,是因为我要用那噼啪的响声增加赌局的筹码。”
“你才是豪赌。
假如我再晚一些时候发现你,这场赌局就提前结束了。
可你笑到了最后,你,才是真正的赢家。”梁再新说完,想抬起头,但终究还是没有抬起,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窗外,一大片乌云遮住了月亮。
稍后,风起,一时间,大雪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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