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十年了。
对于莲子来说,那一切都是无边的噩梦,随时随地让她浑身颤栗。
当时,屋子里只剩下莲子和那个独眼的男人。他的右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添了几分狰狞。
他笑迷迷地一步步向前,浊黄的龅牙呲露得非常醒目。莲子瑟缩成一团,惊恐地拼命去拽门。
拙厚的木门被人从外面锁了,纹丝不动。
“老子卖了两条牯牛,才买了你呢!”独眼骂骂咧咧,扯住她的头发顺势一扔,莲子就倒在了尘埃里。
逶迤连绵的幕阜山,像一层层巨大的莲花瓣,八里沟只有几户人家,就窝在古木参天的群山最深处。常时,人迹罕至。
莲子也逃跑过几次,可是都被抓回来了。每次,都是全村的男女老少全部出动,像围捕猎物一样,举着火把嘶喊着漫山搜寻。
独眼用竹鞭子,劈头盖脸地抽她。顿时,横七竖八的伤痕像蚯蚓一样暴突着,血淋淋的。
莲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在深山老林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不知过了多久,门“嘎吱”一声响了。隔壁阿婆颤巍巍地端着一碗薯汤,凑到莲子嘴边,说:“娃子,咱女人是草籽命,撒哪儿就是哪儿,认了吧!”
“阿婆,救救俺!俺当牛做马也报答您!”
莲子浑身的疼痛仿佛被撕碎了,泪珠子扑簌簌滚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入碗里。
月亮从山谷里爬出来,像一面锃亮的圆镜子。莲子呆呆地仰头望着,含泪对自己说,不知道爹娘和哥哥,能不能从月亮镜里,瞧见苦难而绝望的莲子。
独眼嗜酒,每天都要喝自家酿的谷烧。醉了,就给她讲,自己年少时爬树割松油,失手摔下来,被柴桩扎瞎了一只眼睛。
生了儿子,莲子也慢慢地成了莲婶。孩子是她的月牙儿,让她看见一丝活下去的微光。
莲子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寻死觅活,不再伺机逃跑。她想通了,人活一生,草长一季,就那么回事。在山野,卑微的狗尾草随处可见,任人践踏。
莲子每天都跟男人一起,去荒芜的山地劳作。
闲下来,她就抱着儿子,坐在门槛上,呆愣愣地看头顶上那一片锅口大的天空。
莲婶掐几棵毛茸茸的狗尾草,捧在掌心,凑到唇边用力吹气,然后开始哼歌:
黄狗儿,黑狗儿;
长大了,快出来;
娶媳妇,坐灶台;
……
每回,她唱到“娶媳妇”的时候,声音就弱下去,慢慢变成了哽咽。
儿子拍着双手,哈哈哈哈地憨笑,呢喃着“娶媳妇,娶媳妇!”
深山里的岁月仿佛凝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变更。
连儿子也是这样,二十多岁了,除了身板长得跟他爹一般健壮,脑子却没有丝毫长进。他整天傻乎乎地憨笑,口水顺着嘴角流,湿了衣襟。
独眼常常迁怒莲婶生了傻儿,酗酒就凶狠地打她,揪着头发,往墙上撞。
那个女孩被带进山时,是一个雨天。八里沟隐没在铺天盖地的雨雾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女孩的发丝被雨水贴在苍白的脸上,浑身湿漉漉,一道道麻绳严严实实地捆绑着她,像一个粽子。
她的眼里充满了恐惧无助和绝望,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女孩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似乎想找一条墙缝,躲进去。
独眼叉腰杵在门口,像一尊门神。
莲婶轻轻摸她秀气的脸,长长地叹了一声: “娃子,二十了吧?咱女人草籽命,撒哪儿就是哪儿,认了吧!”
泥巴墙壁常年被烟熏火燎,黑乎乎的,挂着蓑衣、箬笠和一些旧农具。所有物件,在微弱的油灯光中,摇曳飘忽,如幢幢鬼影。
独眼晃着手势,把莲婶招过来,塞给她一个小纸包,压低嗓子说:“想办法让那女伢把迷药喝了,两娃子今夜就圆房!”
接着,独眼又吩咐莲婶去灶间弄几碗土菜,热了谷酒。他自斟自饮,两袋烟工夫,就把自己灌醉了。趴在桌上,嘟哝着,哈喇子淌了一片,像一只垂死的老蟾蜍。
远远地传来几声兽嗥,凄厉厉的。
儿子坐在床沿看地上的女人,莲婶递给儿子一碗汤,让他趁热喝了。
他呵呵地傻笑着,喝完,碗撂在桌上。人渐渐地委顿了,晃几下,“噗通”一声,栽倒在床边。
莲婶扑上去,哆哆嗦嗦地剪开女人身上的一道道麻绳,颤栗着说:“可怜的女伢,他一时半会醒不了,你快跑吧……”
屋外,夜更深了,如漆黑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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