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七0年初秋,我妹妹得了胸膜炎,可当地医生大都看过,但都没诊断出准确病因,一直当作凉寒感冒医治。
吃了个多月药,甚至泼水饭、许愿、请端公打卦、跳神……
真是司刀圈圈打鬼,什么法儿都使尽了,不仅不见病情好转,反倒日渐恶化,起不了床,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腹大如鼓,骨瘦如柴,脉象细微,气若游丝。
当时已将外婆和舅舅、舅妈、幺姨以及叔伯婶娘都通知到场,以为当晚就会离开人世。
父亲还没从我母亲去世的悲痛中缓过神来,眼看着妹妹又将离去,心情简直是悲伤至极。
他紧紧扼住妹妹的手哽咽道:“幺女啦,是爸爸的命不好,带不大你,你以后去投个好的人家。”
妹妹缓慢地抬起无力的手,用手指擦拭爸爸眼角的泪水。
爸爸再也控制不住悲伤的心情,”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令所有在场的人都泪流满面,悲痛不已。
父亲抹干眼泪说道:“幺女啊,你走后,还是经常回来看看爸爸啊!”
妹妹无力地点了点头。
当晚所有的人都没合眼,一直守候在床边,送妹妹最后一程。
殊不知王命不该绝,天亮之后,她仍然没断那口气,且眼巴巴地看着在场的人,实在是可怜。
父亲突然决定将她送到县里的大医院去医治。
叔叔担心怕她死在路上,劝父亲慎重考虑。
父亲并未犹豫,毅然用背带背着妹妹,与四爸一起步行到专区医院,也就是现在的平湖中心医院。
这儿毕竟是大医院,医疗设备及医疗技术都技高一筹。
经查,妹妹患了胸膜炎,而且已经化脓,需住院治疗,先交50元押金。
父亲当时身上只带了18元钱和几十个鸡蛋。
他掏出钱说道:“我只带了这点钱,先交了,等我去把鸡蛋卖了再交一部分,差的我以后回去想法!”
那医生迟疑了一下说道:“这样吧,救人要紧,我就破个例,先入院,这点钱就留着你们父女两作生活费;小妹这么差的身体,鸡蛋也别卖了,给她补补。”
然后,马上给我妹妹安排了病房,立即拿来器具动手抽取她胸腔内的积液,抽了满满的一大痰盂。
积液一抽,她的胸腹就瘪下去了,病也就好了大半,人一下就精神起来,开始吃东西。
妹妹的病有了希望,父亲一直阴沉愁眉的脸也露出了笑容。
二
父亲在医院负责照顾病人,我就隔几天送点米粮和蔬菜。
一大早从家里出发,步行五六十里,午后赶到医院,顺便看看妹妹后又匆匆往回赶,回到家差不多就掌灯时分,腰酸背痛,全身骨头就像闪了架,打理完猪牛、鸡鸭的饲料,自己已没力气弄饭吃就上床睡了。
半月后,我再次送东西去。
妹妹的病已经大为好转,但体质还十分虚弱。
父亲离开家半个多月,对家里的事有些不放心,便决定叫我在此照顾妹妹,他要回家一趟。
下午,父亲走后,妹妹也打完针,服过药,加上病房里有其他病人,我就叫妹妹睡觉或休息,然后提着从家里带来的盐蛋,茄子等去高笋塘卖。
傍晚时分,我怀揣卖完东西的几元钱高兴地回到医院,一见妹妹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走廊门口,双手扒扶着墙壁。
她一见到我,突然“哇”的一声哭了。
我的泪水也夺眶而出。
我原以为是我回来晚了,她出来在此等我。
我一把抱着她宽慰道:“走,我们回房去!”
可走到她的病房一看,只见她的病床已经住了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我问是怎么回事,那个病人没吭声,只是轻轻地瞟了我俩一眼。
他对面床上的那个病人说道:“你妹妹得了痢疾,需要转传染科那边去。”
”转院,转院,上午就没说要转院,怎么专等我出去了就喊转院!”我气愤地嘀咕道:”再说,实在要转,也得等我回来后再转吗!把她一个人丢在外面,也太不仁道了!”
“你也是的,一大半天去哪了?”住在门边的那位老大娘责怪了一句,然后向我述说了转院的情景:”当时医生来喊妹儿的监护人去办转院手续,往常都是她爸爸在这照顾她,妹儿说她爸爸走了,我们还以为是她爸爸没钱抛弃了她。”
大娘深深地叹了口气:”唉,妹儿实在是太可怜了。她的床位安排了别人,她就可怜兮兮地站在床边,我问她,她才说‘爸爸不是不要我,是回家去了,叫我哥哥在这照看我,哥哥出去卖东西,为我筹积医药费。’我就叫妹儿在我的床上来坐着等你。”
她又看了一眼刚进来的那个人说道:“他说妹儿得了传染病,你不怕给你传染上,我说我怕啥,反正都是老骨头了。他又说,你不怕我们怕,然后就恶狠狠地叫妹儿滚出去,别赖在这屋。你妹妹就哭着下床走出去了。当时我很气愤地说了他一句‘你看那妹儿还那么小,难道你就没点同情心吗!’他还与吵起来了。后来,我起来出去拉你妹妹,可她怎么也不进来!”
我一听怒火顿生,立即冲上前去准备教训那个家伙。
这时医生和护士正赶进来拉住我,然后边劝慰边推攘将我和妹妹安置去传染科。
三
传染科在医院的西北角,是一栋孤立而陈旧的红色尖顶房子,就像一座古老的西式教堂。
妹妹被安排到二楼一间病房。
房间里有六张病床,已经住了五位,妹妹进去刚好满员。
病房里有一位病人是一个小男孩,比我妹妹大两岁,也是得的急性痢疾,非常危重。
他的父母及几位亲戚都一直守候在小男孩病床前。
他的父母看样子还是一个很有权的人。
当晚来了许多看望小男孩的人,一波接一波,应接不暇,不像是他们的亲戚,倒像是他们的同事或下属。
有的拎着东西,有的直接给钱。
刚住进去时,那些病人家属都要问候我妹妹的病情及家庭情况,医生、护士也经常来了解妹妹的病情及打针、给药。
人来人往,非常热闹,也就把当天发生的不愉快的事给忘记了。
次日早晨,那个小男孩终因病情恶化而离世。
护士将其遗体推出了病房。
他的父母及亲戚都沉浸在悲痛中,含泪收拾孩子的遗物及慰问品。
然后,他们将一些水果、糖果、糕点分发给同病室里的病人。
大概是他们得知我妹妹家庭条件差,又与他们去世的孩子差不多大,便多给了我妹妹些。
而且小男孩的母亲还将别人为她儿子买的一件新衣服也给了我妹妹,并且拉住我妹妹的手,泪眼婆娑地说:”妹儿,我的兵儿走了,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吃过午饭,我抱着妹妹出去在花园里玩耍,透透新鲜空气,打发无聊的时间。
临近傍晚,我牵着妹妹回到病房,突然发现病房里已是人去楼空,不知他们都是病愈出院或是转到其他病房去了。
我正纳闷的时候,与妹妹病床紧挨着的那位病人家属返回来取漏掉了的东西,正准备走突然折回来问我:“就你两个孩子吗,大人呢?”
我说你别看我小,我都十五六岁了,爸爸回家去了。
她又很神秘地说:“那你们晚上就不害怕呀?”
我随口回答道:“怕啥呀!难道还有鬼不成!”
她看了我一眼,不知是有意或是无意地告诉我:“你妹妹住的那张床,前几天死了一个屙痢的老头;旁边那张床原本住的一个大妹子,昨天早晨不知怎么就跳楼跶死了。”
我的胆子本来算大的,四五岁时,晚上在公共食堂吃饭后,父母还有帮食堂打扫卫生及准备次日的生活,我就一个人独自回家,在空旷的老屋门外等待父母,也从来没有觉得害怕过。
而今都是十五六岁了,应该没什么可怕的。
但听她这么一说,还真有点胆怯,但事到如今也没啥办法,只得硬撑着。
自己给自己壮胆,医院哪有不死人的,有什么可怕!
死人又怎样,难道他真的会变成鬼,就是变成了鬼,我们与他无冤无仇,他又会对我们怎么样!
四
病房里就剩下我和妹妹两人,我拿出盅子正准备去医院食堂打饭,可妹妹突然紧紧地抓住我说:“哥哥,我害怕,我要出去!”
不论我怎么哐慰,她怎么也不愿留在病房。
不得已,我只得背着她去打饭,然后正准备回病房去吃,这时天已经快黑了。
妹妹仍然不愿回病房。
我俩只得在外面吃,然后就继续在外面玩。
夜深人静,外面已经没人了。
我俩便回到病。
房间里的灯光很暗,加上走了人的病床只将床单收走了,黑嗦嗦的棉絮仍然堆放在床上。
妹妹东看看西瞧瞧,便使劲地抓住我不停地叫嚷:“那儿有个人,那儿也有个人!”
我以为她是看到那些堆放在床上黑黢黢的棉絮产生的错觉,便安慰她:“你看,这是棉絮,不是什么人!”
然后将棉絮抖开铺平,并给她壮胆:“妹妹,不怕,不怕。有哥哥在这,没啥的,没啥的!”
停息了一会,她又东张西望,还是一直叫嚷:“有人,有人……”
我又想起了下午那个女陪伴说的话,这病房里这几天就连续死了三个人,难道真的有鬼?
而且在乡下也曾听说过,人死了要为他做“开路文”,将他送走,否则他的魂魄仍然会留在屋里,阴魂不散。
医院死那么多人,一个都未给他们做开路文,他们的魂魄不都留在医院里甚至病房里吗?
这病房里不是集聚了拥挤不堪的鬼魂吗?
过去听老人们说,未满十二岁的小孩天眼未关,能看到大人看不见的东西,妹妹不停地叫喊病房里“这里有人,那儿有人”,难道她真的会看到他们吗?
我想到在这些,不觉也打了个寒颤。
我又想起老人们曾经说过,桃木和金属都是辟邪的。
这儿找不到桃木,但我随身带着钥匙和铅笔刀。
于是,我便从裤袋上取下钥匙链在房间里不停地挥舞,并像端公驱鬼一样自言自语地念道:“鬼呀蟊子的统统出去!”
然后又从钥匙链上取下铁皮铅笔刀插在门上——而今回想起来都感觉好笑。
但这一招似乎还真灵,妹妹一下就停息不再乱说了。
我还没从庆幸中回过神来,妹妹突然惊叫一声:“啊,莫打我!”
随即将我使劲地抓住并嘶声裂肺地喊道:“哥哥,我要出去,我要出去,他来打我!”
并且,双脚不停地蹬弹,身子也一个劲地抽搐。
其情其景非常恐怖。
我紧紧地搂住她安慰道:“妹妹,别怕,哥哥在,我把你抱着,没人敢来打你的!”
她稍稍平息了,只是嘴里偶尔自言自语,但听不清说的什么,就像在说梦话。
我抱着妹妹去找值班医生。
值班医生姓邓。
说来也很奇怪,当我抱着妹妹走出病房,她啥也不说了,而且很清醒,见到邓医生时,她完全恢复正常,像啥事都没发生过。
我给邓医生讲了我妹妹刚才的反常情况,他看了我一眼,还以为是我在胡说八道。
当我赌咒发誓没说半句谎话时,他才说估计是前段时间治疗胸膜炎,雷米封吃多了,产生了幻觉,加上她身体虚弱导致胡言乱语。
这都很正常,叫我不要大惊小怪的!
我顺便问邓医生啥时候了,他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说,十点半。
我的天啦,离天亮还早着呢,这日子怎么熬哇!
五
我俩又回到了病房,妹妹又开始乱说。
没办法,我仍然只得紧紧地抱着她,并不断地哐慰。
电灯突然熄了,病房里一下变得漆黑。
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病房里本来就有些阴森恐惧,这一停电,却是更加恐怖!
妹妹越发闹得厉害,一个劲地喊:“你莫过来,莫过来,我怕,我怕呀!”
然后一个劲地把我抓得紧紧的,头埋在我的胸前,身子不停地怯动……
我想,当时正值干旱期,许多地方就经常停电,可能医院也不例外。
但我从窗子里看到外面其他地方还亮着灯光,我就抱着妹妹出去看看。
结果,我发现就只有我们的病房停电了。
我又去找邓医生。
他说可能是保险丝断了。
我叫他赶快喊人来修,他说检修工都下班了,就将就一晚,等明天再说。
我说我妹妹本身就吓得胡言乱语,这一停电,她不要被吓死呀,您得给想想办法吧。
他环顾了一下周围很为难地说道:“这个还真没办法!”
我又提出是不是将我们调到其他有人的病房去!
他说这传染科都很冷清,总共才十多个病人,而且都不是同一病种,有肺结核,麻疹、脑膜炎、肝炎病人,患痢疾的现在就只有她一人,真还没法调。
万般无奈,我突然看到值班室有一盏高脚移动灯,我说能不能借用一下,他看了看说道可以,我拿去插到隔壁病房的插座上,但线不够长,也只能够放在我们病房门外,从门口射进一束光,照到病房一角,但也将就一下,总比黑咕隆咚的好些。
这样,妹妹的惊恐并没停息,反而闹得更狠。
她专门往射不着光的黑暗处看,并一个劲地喊:“鬼,我怕,鬼,我怕……”
我又不便再去麻烦邓医生。
只得将她抱着去坐在照得到光的床上不停地哐慰。
这时,邓医生不知是听见了妹妹的胡闹,或是过来看安放的高脚灯。
他听到我妹妹的异常反应,便说:“看来只得给她打一针镇静剂。”
我又顺便问了一下邓医生多少时间了,他看了看腕上的表说道:“还早,刚园钟。”
妹妹打了镇静剂后,倒是安安静静地睡着了,总算是平静了。
六
我也有些乏困,但又始终不能入睡,总担心妹妹会出什么意外。
外面夜深人静,只听见微风吹拂树叶发出轻微的沙沙音;病房里更是静得出奇,似乎能够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突然听到轻微的鼾声,但辨不清方向,有时像是从隔壁病房传过来的,有时就像在我的房间,甚至就在床底下。
我以为是妹妹在打呼噜,但仔细一听,她却睡得清清静静的,而且明显是男人的鼾声。
整层楼就只有我们两兄妹和邓医生,何况,邓医生在值班室,再大的鼾声也传不到这边来。
我越想越害怕。
鼾声还没止息,我忽然又听到远处传来“呜呜呜呜”的声音,我以为是微风吹拂树叶发出的响声,但仔细一听却是一个女人在哭。
我又想到这儿是医院,可能是旁边住院部的哪个病人又死了。
但那哭声并不像是亲属对亲人死了的那种悲痛嚎哭,而是充满着凄惨和伤感,夹杂着悲凉和幽怨,似飞鸟悲鸣,如怨女幽魂,而且时近时远,忽隐忽明,断断续续……
紧接着,走廊里就响起清脆的“嘀咵,嘀咵”的声音,就像是女人穿着高跟鞋走在楼板上的摩擦声。
这病房是老式建筑,木质结构,我们又是住在二楼,而且是木楼板。
那声音由远而近,非常清脆,一直向我们的病房走过来,我想可能是护士来了吧。
我正暗自高兴,在这恐惧的时刻,总算来了个人壮胆。
那声音一直走到我们的病房外面就停住了,但并不见她进来,我想她是不是到别的病房去了,我便下床去往门外看,却什么也没看到,就连值班室的门也已经关了,灯也熄了,黑灯瞎火的。
估计邓医生早就睡着了。
我顿时毛根直竖,背沟直发凉,急忙回到病房,紧挨着妹妹身边半睡半靠着。
人们都说世上真的有鬼,但我一直就没见过什么是鬼,认为那都是大人吓嘘小孩的。
而今身临其境,我不由自主地想,难道今晚真的遇到了鬼?
我努力克制自己的思绪,尽量不再去想今晚发生的事情,并一直给自己壮胆,不要怕,不要怕,天很快就会亮的,坚持一下;
我是男人,勇敢一点。
一会儿,我靠在床栏上的后背突然被人使劲地推了一下,我扭过头去一看,什么都没有,但我突然看到早上死去的那个小男孩正伸手去拿放在床头柜上他母亲给我妹妹的那套衣服,我一下惊得几乎叫出声来,但我怕惊醒了妹妹,便使劲地捂住嘴,紧紧闭上眼睛。
然后,又突然又听到”咚“地一声响,是什么东西掉在了楼板上了。
我以为是早上死去的那个小男孩的母亲给我们的苹果、梨子掉了。
但我睁开眼睛一看,面前突然站着一个穿灰衣服的人,但看不见他的面部表情,我情不自禁地惊叫了一声,那人却一下子跑了……
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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