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二十九岁,研究生毕业,应聘到一家外企,成了公司最年轻的业务经理。
不料,在事业风生水起之际,一纸“角膜葡萄肿”的诊断书,顷刻间将他推向了崩溃的边缘。
母亲把他领回了老家。
一天,母亲兴奋地拉着他的手,说要送他一件礼物。出了家门,母亲扶着他,一步步地向前走。
脚下的土地突然变得坑坑洼洼,他本能地俯下身,手及之处,竟是一块半米见方的水泥砖,水泥砖中间镶着两条凸起的条状东西。
“第一次去你家时,娘就在京城的马路上看到了这东西,人家说这叫盲道,专供眼睛看不见的人走路用的,你病了之后,娘又专门去了一趟城里。”
他的心底漫过一片潮湿。整个冬天母亲都在南厢房里忙个不停,原来是在整砌这些东西。“儿啊,娘74岁了,活不了几年了,你得学会照顾自己。”
说这话时,母亲使劲握着他的手。
他知道,母亲不愿更不放心松开他的手,但母亲很清楚,自己照顾不了他一辈子。
那个午后,母亲带着他,踩着那些凸起的方形水泥块,去村头理发,还去小商店买了一袋盐和半斤香油。
晚上,他失眠了,辗转中,母亲和那些笨重的水泥块儿在眼前不停地晃来晃去。
第二天,听着母亲在南厢房里费力地搅动那些水泥和砂粒,躺在北七屋床上的他,再也无法平静。
吃饭时,母亲告诉他,自己正在修一条从村口通向大公路的盲道,以后他再回来时,下了汽车就可以自己走回家了。
他说:“娘,您别再弄那些水泥块儿了,我心烦。”
母亲叹了口气,说:“儿啊,你的眼睛看不到别人,可别人能看到你啊,而且,你得活得让别人看得到你才对啊。”
他的委屈瞬间涌上心头,他咆哮道:“让别人看到又有什么用?不还是个瞎子吗……” 母亲愣愣地望着他,伤心不已。
接下来的日子,母亲依旧进行着她的浩大工程,从村头到国道足足有一公里远,母亲如愚公移山般用水泥块将它们一点一点地连接到一起。
日复一日,听着南厢房中笨重的声音,他的心愧疚不已。
终于,他坐不住了,对母亲说:“让姐姐帮我找家教盲人按摩的学校吧。”
母亲不停地点头,脸上写满了惊喜。
然而没等姐姐帮他找到合适的学校,母亲却病倒了,急性胆囊炎。
母亲住院那天,喂鸡、喂猪、打扫院子这些小时候干过的活他竟一一拾了起来。甚至,一个清晨,他从鸡窝里抓出一只公鸡,宰了,炖了汤,沿着母亲修砌的盲道,一路摸索到公路上拦车。
当他出现在病房的门口时,母亲惊诧不已。喝着他做的鸡汤,母亲笑出了一脸的泪。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原来,残与废本是两个概念,许多时候,可怕的不是眼盲,而是对生活绝望了的心盲。
那几天,给母亲做饭成了他最快乐的事。
一天,又到了午饭时间,母亲坐在床头,不停地向楼道里张望着。
忽然,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一阵风似的走了进来。
女孩一进门便一脸遗憾地对对面床上的女子说:“表姐,刚才我在电梯里遇到一个男人,长得可帅了,仔细一看才发现,竟然是个瞎子,唉……”
女孩话音刚落,他拎着保温桶走了进来。
看到他,女孩下意识地吐了吐舌头。
没有人知道,那晚,母亲瞅了一夜的天花板。
几天后,母亲出院了。
天清晨,他醒来,没听到母亲起床的声音喊了两声娘,没人应声,他从床上爬起来,到院子里又喊了两声,仍然没人答应,他以为母亲去菜园摘菜了,也没在意。
直至肚子饿得咕咕乱响,仍然不见母亲回来,他才慌了神,用手机里存好的号码给离家最近的三姐打了电话,三姐一听母亲不见了,急急赶了过来。
推开南厢房的房门,三姐尖叫一声,旋即,哭出了声。
母亲去世了,姐姐们告诉他,母亲死于心肌梗死。
母亲走后不久,老天忽然对他开了眼。医院为他找到了角膜的供体,手术很成功。 两个月后,他又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转眼到了第二年的秋天一一母亲的周年祭,他和几个姐姐一起给母亲上了坟。从坟地回来后,他没有回家,而是沿着母亲修砌的盲道,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盲道修在乡村公路的一边,在两排杨树的中间,母亲培了土,水泥块两边还砌了砖头。他一边走,一边不停地蹲下身,抚摸着那些粗糙的水泥板儿,就像抚摸着母亲干枯的双手。及至有人喊他,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很远。 喊他的是个中年男人,赶着一群羊,他不认识。男人说:“兄弟,你好像对这盲道挺感兴趣的啊!”他苦笑了一下,算是回答。
“别看这盲道不像城里的盲道那么正规,它可是上过报纸的呢!”男人的话语明显带着骄傲。 “上过报纸?”他愣住了,姐姐们怎么从来没和自己说起过呢?
“你不知道吧?这盲道是一个老太太给儿子修的。”男人像是对他,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老太太的儿子病了,眼瞎了,老太太住院的时候听说只要有人捐角膜,儿子就能重见光明,于是老太太央求医生摘她自己的角膜给儿子,医生不肯,谁料,老太太回家后竟上吊了!” 他的心一阵抽搐,脸上的肌肉一条条爆起,僵硬无比。
男人并没有发觉他的异样,依旧自顾自地说:“可怜的老太太以为只要自己死了,自己的角膜就能给儿子了,可她不知道,死人的角膜超过12小时就不能用了……”
他呆呆地站在那里,明晃晃的阳光像无数把尖刀,直直地刺进他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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