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爹爹的屋前屋后总是栽种着槐树,每当夏季来临时,庭院内外槐花绽放香味阵阵,而当他含笑而逝时手里正拿着一串盛开的槐花,怀内还有一本纸质发黄发脆的日记。
在把大爹爹入土为安后,我打开那本日记仔细阅读起来,发现里面记述的是他年轻时走村串巷四处揽木匠活的一些经历。
大爹爹小时候上过几年私塾,所以文笔相当不错,我读得津津有味,然而其中一页深深吸引住了我。在这页大爹爹是这样记述的:
这天我挑着木匠担子,来到安宜县城内的槐花巷,其时正是初夏,巷口巷内槐花雪白香气扑鼻,远远望去灿若云霞,我想这就是取名“槐花巷”的缘故吧,好美的名字、好美的巷子!
在槐花巷内,我沿着长长的青石板路一路走着,一路吆喝,一路嗅着花香,不知不觉已是中午,肚子饿了,一抬头发现前面挑出一帘子,上面写着四个字:“槐花糕店”。
我进店坐下,要了一杯茶和一碟槐花糕,当大婶端上槐花糕时我一下子惊呆了,我从不知道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糕点,那糕呈长方体,修长秀气通体雪白,还未靠近香气先袭,是槐花的香气,还夹杂有槐花蜜的味道,小心尝一口,糯黏香甜入口绵软又有筋道,天啦,我都要醉了,只敢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我何德何能,能有幸品尝到这绝世美味?
如果槐花糕使我如醉如痴的话,那做槐花糕的人则使我完全醉了、痴了。
当时店内仅我一人,我正万分珍惜地小口品尝着,忽然听到有人轻笑,抬头一看,是个年轻女孩儿在掩口而笑,显然她在笑我的吃相。
她身穿如槐花一样雪白的衣服,面容洁白姣好,一头长发如云,左脸颊还有一个小酒窝。
我一见她顿时惊呆了,刹那间连槐花糕都失去了滋味。
女孩儿走近我,含笑问我:“好吃吗?告诉你这糕是我亲手做的哩。”
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头脑一片空白,还呜呜作响,这仙女一样的女孩儿竟主动跟我说话!
恍惚之中槐花糕吃完了,该付钱了,可当我手伸进口袋的时候大吃一惊:口袋内空空如也!
我这脸可丢到家了,就在这时后面有人叫起来,是先前那个大婶,女孩儿和她长得很像,显然是女孩儿的妈妈。
大婶说的是:“槐花,该跟客人收钱了。”原来女孩儿就叫槐花。
大婶边说边走出来,我正惶恐不安,女孩儿忽然做出一个惊人举动:她从她的口袋内飞快掏出一张钞票扔到桌上,然后一边把钱拿起来给她妈妈看到,一边脆生生地回答道:“妈,钱已经收过了。”
当我走出小店的时候依旧晕乎乎的,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素昧平生,女孩儿为什么肯为我付钱?
当我远远地回头一瞥时,正看到那女孩儿站在店门口朝我看着,然后女孩儿一闪即没。
回来后我日思夜想,可我又不敢多想,因为我是个粗人,粗人怎能配仙女。
原来大爹爹年轻时还有过这样一段清纯美丽的故事!
我读得口齿生香,又往下翻,却发现后面全是空白,一切戛然而止。
大爹爹为什么不往下记了?那女孩儿后来呢?
看看记下这段往事的日期,我算了一下,大爹爹当时年方21,那正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年龄,情窦初开渴望爱情,这样的邂逅当然刻骨铭心了,实际上大爹爹个高体壮浓眉大眼,直至老了还衣衫整洁腰板笔挺。
我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大爹爹为什么会终身未婚孤苦一生了,那是因为曾经沧海难为水。
我久久沉浸在这美好的情愫和淡淡的忧伤中,忽然间一个念头跃入脑海中:日记中记载的安宜县城就在邻县并不遥远,我为什么不代大爹爹故地重游呢?
我要把大爹爹的这份心迹亲口告诉那位叫“槐花”的女孩儿,不,现在已是槐花奶奶了,这样一来也算是圆了大爹爹的一个心愿。
但愿槐花巷没有被拆迁,但愿她还健在!
但这一切也或许只是大爹爹的一个梦呓,只是他想象中的爱情天堂而已,但不管怎样,我都要走一趟。
说动身就动身,一个小时后我坐车来到了安宜县城。
安宜县城是座古色古香、色彩斑斓的老城,这儿的人看上去都很沉静。
我正要找人打听路径,忽听到“啊哟”一声尖叫,循声一看,是一个女孩儿摔倒在地,沉重的电瓶车压在身上,她怎么也挣扎不起来。
我连忙上前扶起电瓶车,问女孩儿要不要去医院,女孩儿说不用,只是膝盖擦破了点皮,又连声说“谢谢”。我摆摆手走开了,我还有正事要干。
经过一番打听,终于有一位老年人告诉我确有槐花巷,而且没有拆迁,谢天谢地!
然后我远远地看到了槐花巷,大爹爹没有骗我,巷口巷内果然槐花如雪香气如海,一步步走过去,一脚一脚踩在古老的青石板上,我仿佛化身21岁时的大爹爹,像走进一段泛黄的回忆,像走进一段不忍惊醒的梦,我甚至感受到了大爹爹青春的气息。
在长巷深处,一抬头,前面有一店,挑出一布帘,上面四个字:槐花面馆。
大爹爹不是说“槐花糕店”吗?名字怎么变了?原来真的人物皆非了。
我掉了魂一样走进去,迎面好像有人迎了上来,可我恍若未见,只顾沉浸在大爹爹描述的意境中。
直到迎上来的人声音略提高我才回过神来,她说的是:“是你吗?真的太巧了!”
只看她一眼我就如触电一样浑身麻酥,站在面前的不正是大爹爹日记中描述的女孩儿槐花吗?
只见她面容洁白而美,一头长发垂下,衣服白如槐花,最最重要的是,她的左脸颊有一个小酒窝。
她是槐花?天啦,我这是穿越了吗?
“槐花”再次开了口,声音脆生生的:“真的是你吗?你不认得我了?我就是先前跌倒的那个女孩儿。”
“槐花”说着脸一红,避开我的目光,说:“你请坐啊,你是来有事的吗?”
我这才发现自始至终一直盯着人家的脸看,顿时脸一烫,忙说:“我是来吃槐花糕的。”
一言既出风云突变,我发现女孩儿刹那间一双杏眼瞪得溜圆,好像看见了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颤声问道:“你说什么?”
我心中惊讶,说:“我想吃槐花糕啊。”
女孩儿看上去更吃惊了,说:“你这个外地人是怎么知道槐花糕的?告诉你,这儿已几十年不做槐花糕了,连店的名称都改了。”
我定定神,先从背包中小心捧出大爹爹的日记,恭恭敬敬说声:“大爹爹,魂兮归来吧!”
然后我打开日记中的那一页,指给女孩儿看,说:“这是我大爹爹告诉我的。”
此时店内除了我俩再无第三人,女孩儿浑身颤抖得厉害,这使我有点惊讶,然后女孩儿低下头认真看了起来。
女孩儿的头离我很近,微风裹挟着外面槐花的气息一阵阵吹进来,把她的长发撩到了我的脸上。
女孩儿一字一字读完了日记,抬起头,满眼泪水。
只听她说声:“你等一下!”便急急进了后院,可以看到她这小店是前店后家,院子中心有一棵高大的槐花树,满枝头雪白的槐花正迎风怒放。
不大工夫女孩儿出来了,她的手中竟也捧着一本泛黄陈旧的缎面日记本。
然后在女孩儿的指引下,我看到了一篇笔迹娟秀的日记,那是一段跟大爹爹的记述相差不离的故事,不过这回记述的主人是个年轻的女孩儿,当时20岁的槐花,而且记述得更婉丽、更撩人魂魄,满是一个内秀的女孩儿对爱情的渴望和忧伤。
时光呼啸着穿梭,我正神魂颠倒,忽听到后面有个苍老的声音:“孙女,跟谁聊天呢?”
然后有个老妇人走了出来,只一眼我就认出来了,她就是大爹爹笔下的槐花,虽说老了,但仪容犹存。
在听完我的叙说和看完大爹爹的日记后,奶奶久久坐着,可她背对着我们,不让我们看到她的表情,我只看到她一直颤抖的瘦削的肩膀。
等奶奶稍稍平静下来后,我问道:“奶奶,我想知道,您当时为什么肯替我大爹爹付钱的?”
奶奶听了一副神往的样子,嘴角也弯起笑意,说:“因为你大爹爹人好,当时我打外面经过时,恰好遇到你大爹爹给一个孤苦老人箍了一个桶,可他分文不要不说,还把身上的钱全给了人家,所以他才没钱付我的账,当时我就多看了他两眼……”
我斗胆又问:“槐花奶奶,那我大爹爹后来找过你吗?你们又为什么没能在一起?”
奶奶一听眼睛泛红神情恍惚,艰涩地说道:“槐花是我的小名,都几十年没人叫了,你这一叫朦胧间我还以为是他来了,告诉你,你跟你大爹爹长得太像了……实际上后来你大爹爹鼓起勇气偷偷来过一趟,他找到我,一遍遍地叫我‘槐花’,说这名字真美,他向我求爱,可他不知道,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后不久我就在父母的威逼下订了婚,那时候婚姻大事父母说了算的……”
奶奶说到这里摇头叹息,我和她孙女并肩对面坐着,奶奶又说:“你大爹爹一听我这么说脸色苍白,好像魂掉了一样,跌跌撞撞地就走了,从此就再也没来过,永远没来过……孩子,你大爹爹现在怎么样了?他还好吧?”
我不忍说,可不得不说:“我大爹爹刚刚走……他终身未婚,我听大人讲过,实际上当年有好多说媒的上门说亲,甚至有好多姑娘主动示爱,可他说什么也不肯,他在屋前屋后栽满了槐树,槐花开时成天对着花自言自语,大伙都说他被槐花精迷住了……”
我说不下去了,因为奶奶突然站起身,磕磕碰碰地进了后院。我想追上去,被女孩儿拉住了,女孩儿悄声说:“让奶奶静会吧!”
女孩儿用修长的手指绞着湿透的纸巾,刚才她一直在擦眼睛,又说:“我爷爷很早就去世了,听说爷爷不学好,吃喝嫖赌的,把身体弄垮了……那时奶奶还是很漂亮的,有好多人上门提亲,可奶奶一直不肯再嫁人,非要吃辛受苦独自拉扯我爸长大成人。当时奶奶不再嫁的托词是怕孩子受委屈,当我长大偷看到奶奶的日记后,才知道奶奶是别有隐情,可她又能对何人诉说?我只知道一件事,自从我爷爷死后,奶奶就坚持搬回了这幢娘家老屋,第一件事就是把店名换了,并且终生再未做过槐花糕,即使我也只是听说过,却从没吃过。”
我听到这里满心感慨,万分虔诚地说:“大爹爹,今天这一切你全看到了吧?老天没负你!”
女孩儿一双妙目看着我,低声说:“有这样一句话说得真好,叫‘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例如今天你大爹爹和我奶奶又见面了……”
我胆大起来,说:“还有我和你,我们已是第二次见面了……”
就在这时奶奶出来了,她见我们这情形展颜一笑,轻声说:“孙女,你不是一直想学做槐花糕吗?奶奶现在就教你—让这有福的傻小子也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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