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年间,陕西韩城乡下有个80岁的老头儿想做家教。老头儿很严厉,他以前曾经教过一个孩子,让那个孩子罚跪,使孩子的父亲很不高兴。本县熟人没人敢请他,他只好换个名字跑到邻县,在一个乡绅家坐馆,老头儿挺认真、勤恳,数月之间,宾主相得。
如果没有那次意外,他会一直当家教,当到死。当地知县下乡,乡绅在家宴请父母官,请老头儿作陪。老规矩,席前首先真的假的要让一让,让来让去,谁的位置该在哪儿彼此心里都很清楚。先生请,老父台请,先生请,老父台请。大概是老头儿年龄大了吧,一不小心屁股就落在了上席的椅子上。乡绅十分尴尬,老父台也很不爽。心想我也就是虚让你一下,你也太拿我不当干部了。一旦坐下去,再起来重让也不是那么回事了——吃饭。
知县是读书人,雅,酒过三巡,便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幅“牡丹梅花图画”说,咱们以此联句吧。说完吟出第一句:“牡丹花下一枝梅。”乡绅称赏,接着吟道:“富贵寒酸共一堆。”言外之意很明显。老头儿稍一思索,接着吟出:“莫道梅花不富贵,梅花曾占百花魁。”
知县和乡绅觉得老头儿出语不俗,便略带讥讽地问:先生一生坐过几次上席啊?老头儿似乎也感到了一种羞辱,想了想,但还是谦逊地说,两……噢,三次吧,呵呵,三次。哪三次?老头儿说:“第一次婚宴。”二人大笑,觉得此叟愚不可及,因为结婚时新郎是最重要的人,自然要坐上席。“第二次是琼林宴。”二人一愣,这是考中进士后朝廷举办的宴会,状元才能坐首席。“第三次是功臣宴。”这种宴会是清代边疆立功将领回朝时皇帝的赐宴,一般是军机大臣代表皇帝出席——老头儿知道自己的家庭教师做不下去了,干脆亮了底牌,老夫叫王杰。此言一出。二人别说坐,站都站不住了。
现在知道王杰的并不多,但在乾嘉年间,他的知名度比现在这个唱《一场游戏一场梦》的王杰要高得多了。
王杰,字伟人,生于雍正三年(1725年),卒于嘉庆十年(1805年),历任兵部尚书、军机大臣、上书房总师傅、东阁大学士、太子太保,卒赠太子太师,祀贤良祠,谥文端。王杰是乾隆26年恩科状元。这个状元是地域平衡的结果,本来他考的是第三名。
江苏人赵翼是第一名,乾隆皇帝考虑到本朝自人关以来陕西还没有状元,江苏已有二十几个,就把王杰和赵翼调了个个儿。后来赵翼以六品官终老,以著名学者广为人知。王杰官居一品,位极人臣,此是后话。有感于乾隆皇帝知遇之恩,王杰一生忠心耿耿,数十年来身居高位,兢兢业业,老成持重。他曾督浙学三任,督闽学两任,乾隆丁未、己酉、庚戌四年之间,三充会试正总裁,然而持心自重,其清贫有如秀才。
王杰的儿子写字很好,常常为他代笔,乾隆皇帝知道后问起过。他只说,犬子不才。他的儿子要参加科举考试,每次他都预先通知主考不要让他考中,他儿子回陕西参加乡试,他又通知陕西巡抚——他的门生——不予录取,似乎严厉得有些不近人情。他最早教过的那个孩子就是后来的嘉庆皇帝——当时还是太子,不好好读书——被罚跪,乾隆皇帝见了很生气,让太子起来,说:“教者天子,不教者亦天子,君君臣臣乎?”王杰说:“教者尧舜,不教者桀纣,为师之道乎?”乾隆叹服,令太子复跪。
一天清晨,在朝房等候陛见,王杰坐在一个角落里搓手自暖。有个大员走过来握着他的手开玩笑说,王大人手好白啊。本来是开玩笑的一句话,他却一本正经地说,王杰手虽好。但不会要钱。那人的脸“腾”就红了,他就是当时炙手可热的满洲大员和珅。读书到这里,有些感慨,据说秦始皇有一面镜子,可以照见口是心非,说不要钱的人很多,能够毫无愧色地去照那面镜子的恐怕只有王杰了。
他的学生做官回来送给他一些钱,他不要,说,以前我跟你们说什么来着?我要是要钱我说过的话成什么了?王杰生逢盛世,并没有成就什么伟业,但这句话,足以使我辈肃然起敬了。
在和珅一手遮天的时候,同为军机大臣的王杰对他一直是不冷不热,《清史稿》说“王杰持正,恒与(和坤)忤”,但由于他深得乾隆皇帝的信任,和珅也无可奈何(这也许是乾隆皇帝的一种制衡策略吧!。王杰很谨慎,大概怕自己太过豪爽贪杯的儿子招架不住和坤这样的人,所以不欲让他进官场吧。不知公子是否明白老父亲的一番苦心。
王杰70余岁。多次上书要求致仕还乡,嘉庆皇帝再三挽留,最后终于在他79岁时批准。临行,嘉庆皇帝派皇次子送至城外,并亲自作了两首诗为之送行。有句云“直道一身立廊庙,两袖清风返韩城。”王杰身为首辅40载,所有的家当就一车。做文官的,一定有很大一部分是书吧。那辆车一路上丁丁当当的,因为后面载的是吃饭用的锅碗瓢盆。
嘉庆八年,一辆不起眼的大车,吱吱嘎嘎地走在京师至韩城的官道上。从此,朝廷里少了一位清廉耿介的高官,韩城乡下多了一个踏踏实实的老农民。
王杰回到家乡,身子闲了,便想到给家乡做点贡献,本地没人敢请他,最后他跑到邻县当了家教。
岳飞说的吧,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就能太平。
乾隆年间,有这样的人,是百姓的福气。
无论什么年代,有这样的人,都是百姓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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