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3月6日,无疑是斯维特兰娜一生中极富戏剧性的一个转折点,这位苏联前铁腕领导人斯大林唯一的女儿,在这天通过美国驻印度大使馆,辗转“叛逃”美国,一时轰动世界。为此她与自己留在苏联的一双儿女阻隔了17年,直至1985年才重返祖国。
她早早便总结自己的一生:“我这一生太沉重了,沉重得不堪倾诉,更不堪活下去。”她的一生,比小说和电影无疑更跌宕起伏,但传奇的结尾却充满孤独与荒凉:斯维特兰娜于2011年11月22日在美国威斯康星州因结肠癌去世,终年85岁。临终时没有子女在她身边,一星期后,她的死讯被女儿奥尔加通过邮件向媒体公布。
斯大林的宠爱渐渐成为枷索
在斯大林的三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儿斯维特兰娜,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在遗留下来为数不多的斯大林的书信中,他只对女儿才使用亲昵的称呼。1926年2月28日,斯维特兰娜降临人间,父亲斯大林已经47岁了,他格外用心地为她取了这个富有诗意的名字——斯维特兰娜,意思是“光影”,源于一首俄罗斯浪漫主义诗歌。要知道那时候苏联干部的子女不是叫“奥克佳布里”(十月革命),就是“玛佳”(五一劳动节)。一时之间,苏联数千名新生儿都因之起名为斯维特兰娜。
斯大林经常抚摸、亲吻、赞赏女儿,亲切地呼唤她为“小麻雀”,但不是一切都像童话那样完美无缺。1932年,斯维特兰娜的母亲、斯大林的第二任妻子娜杰日达·阿利卢耶娃在一次晚宴后,回到自己房间,朝头部开枪自杀。原因众说纷纭,已然成谜,最后斯大林下令严厉封锁一切相关档案,党内的公开说法是娜杰日达患有“精神病”。6岁的斯维特兰娜被告知母亲死于急性腹膜炎,那时她对死亡还一无所知。10年之后,斯维特兰娜在学习英语时,从一份外国报纸上才得知母亲死于非命。
妻子死后,斯大林对女儿倾注了更多的关注。他甚至称女儿为“女主人”,并吩咐她给自己发命令,例如:“我的第一秘书斯大林同志。命令你允许我和你一道去看电影或者看戏。女主人谢坦卡(斯维特兰娜的昵称)”——这是斯维特兰娜儿时常常玩的游戏。但随着她渐渐长大,这种强烈的爱更像是令人窒息的绳索,父女代际间的矛盾也越来越突出。在后来的第三本自传《遥远的乐声》中,斯维特兰娜回忆:10岁时,斯大林让她读《联共(布)简明历史教程》,可她认为这本书非常无聊,让父亲很是生气。“23岁上大学时被拉进党组织,党史考试却不及格,这使得学校的党组织大为尴尬。我总是和着自己个人主义的乐声,踏着另一种节拍前进”。
在个人生活上,斯大林也古怪地对女儿的衣着横加干涉,如同过去对妻子一样。按照斯大林的命令,裙子的腰部要宽大,要像睡裙一样宽松;穿短裙或穿短袖毛衣,都是犯禁的,因为他不喜欢别人看见女儿的胳膊和膝盖。当斯维特兰娜从少先队夏令营给父亲寄来一张身穿短裙的照片时,斯大林勃然大怒,用红铅笔在照片上画了个大叉,又在背面写道:妓女!”并派飞机寄回。
被父亲毁掉的初恋与两次婚姻
等到1943年斯维特兰娜读莫斯科大学,她选择专业也无法顺遂自己的心愿:喜欢文学的她,在父亲的命令下改学历史。毕业后,斯维特兰娜不敢违背父亲的意愿,成为教授苏联文学和英语的老师,之后还曾做过文学翻译。
同时,她的初恋也受到父亲的强力干涉。1942年底,16岁的斯维特兰娜在一次聚会上,结识并迷上了40多岁的电影导演阿列克谢·卡普勒。斯大林讨厌他的犹太人血统,而且认为这个莫斯科著名的“情场高手”惟一的本领就是擅长勾引女青年,当着女儿的面,斯大林把卡普勒写给她的情书、照片、小说文稿、新剧本统统撕掉。卡普勒也为这场恋爱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前后被强制关押了10年,直至斯大林去世后才被放出来。
1944年,斯维特兰娜再次爱上一个犹太人。这次她果断地先斩后奏,跟曾经的大学同学格利戈里·莫洛索夫迅速结婚。无可奈何的斯大林对此的回应是:“是的,春天来了,见你的鬼,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吧!”1945年斯维特兰娜生下一个男孩,取名约瑟夫。但1947年两人还是分手了。离婚后,莫洛索夫很快被单位开除,父亲也遭到清洗,据说仅仅是念在他是自己外孙的父亲的分上,斯大林才没置他于死地。
1948年,斯维特兰娜再次结婚,丈夫是当时苏共中央书记安德烈·日丹诺夫的儿子,两个“官二代”联姻,婚礼极为盛大。“(我们)婚前甚至没有约会过。当时父亲年事已高,我不能总是违背他的旨意。”婚后第二年,女儿卡佳出生,但这桩格外“门当户对”而缺乏感情基础的婚姻不久就破裂了,1952年两人离婚。“父亲对此极其不满,不过在此之前他已经明白,我总是做那些他不喜欢的事。”斯大林当时已身患重病,无力干涉太多,不过父女间的不愉快还是显而易见。赫鲁晓夫曾在回忆录中记下,1952年的新年晚会上,斯大林扯着女儿的头发强迫她跳舞。
1953年3月2日,几个月都没见到父亲的斯维特兰娜,在社会科学院的法语课上被带走,带到当天凌晨中风的父亲的软榻前,他已经无法说话了。3天后,斯大林死了。斯维特兰娜后来写道:“我感觉自己从来不曾是个好女儿,从来没有给这个孤独的灵魂、这个年迈的被世人拒绝的病人以任何帮助……”“曾经27年,我是父亲在精神上走向毁灭的见证人,我亲眼目睹了人们逐渐离他而去。慢慢地,他变成了一尊阴沉的塑像。”
斯大林去世后,斯维特兰娜仍享有父亲生前给予的待遇,比如公车和别墅。但反对斯大林的运动不久便开始了,1957年斯维特兰娜将名字改为斯维特兰娜·阿利卢耶娃,从母亲的姓氏;同年,她向政府提出收回对自己的一切特惠待遇。
出逃美国,公开谴责斯大林
1963年10月,斯维特兰娜与来莫斯科治病的印度共产党员布里杰什·辛格相识,两人一见钟情。但当时的苏联领导人柯西金反对她嫁给一个外国人。在反复的拉锯战中,1966年辛格因肺结核离开了人世,他们终没能得到一张合法的结婚证书。斯维特兰娜随后表示希望能到爱人的故乡去,将他的骨灰洒向恒河。经过漫长的等待,柯西金终于同意了她的出国申请。
把辛格的骨灰撒到恒河后,斯维特兰娜躲开苏联克格勃方面的跟踪,在1967年3月6日——原定回苏联的前一天,她跟谁也没打招呼径直走进了美国驻新德里大使馆,要求政治避难。一开始,使馆工作人员还以为这是个玩笑。美苏关系其时正逐渐转好,政府也担心贸然接纳她是否会损害外交关系,但最终美国总统林登·约翰逊还是决定将她接到美国,不过要求一切低调。美国中央情报局马上派员到印度接应,斯维特兰娜经意大利转道瑞士,住了6星期后抵达纽约。上飞机前,斯维特兰娜最后一次答复:不后悔。
据有的资料显示,当时苏联克格勃曾一度对斯维特兰娜动过杀机。斯大林的女儿要到美国寻求保护,这一爆炸性新闻无疑具有太多象征意味的解读。柯西金回敬她是一个“有病的人”,赫鲁晓夫认为“她向苏联制度的敌人提供了笑柄”,世界各国媒体争相报道,把这看成是“红色公主”对自己父亲和国家的背叛。
至于出逃的原因,斯维特兰娜谈及寥寥,在自传中也仅只言片语地提到,部分原因是认为当局虐待了辛格。此外,“当时有一些人去了美国,我想效仿他们”(赫鲁晓夫下台后,他的儿子也去了美国)。1967年4月,斯维特兰娜抵达纽约,她随后举行媒体发布会,宣布永远不会再回苏联,并高调地发表一系列演说,公开谴责苏联当局。她指责父亲斯大林是“道德和精神的恶魔”,苏联体系“严重腐败”,“布尔什维克革命是一个后果严重的悲剧性错误”。
1970年,斯维特兰娜再次坠入爱河,这次的对象是一位美国建筑师维斯勒·彼得斯。巧合的是彼得斯在一次车祸中丧生的前妻就叫斯维特兰娜,他们见面就是前岳母有感于此而撮合的。3周后,他们举行了婚礼,拉娜·彼得斯成为斯维特兰娜的新名字。当年,44岁高龄的她生下了第二个女儿奥尔加。然而生活还是不能一切如意,斯维特兰娜因丈夫凡事听命于前岳母而屡屡爆发冲突,1973年,这场“闪婚”便走到了尽头。
1978年11月20日,斯维特兰娜宣誓加入美国国籍。而早在1969年,苏联最高苏维埃主席团就已决定剥夺她的公民权。她甚至注册成为共和党员,还给自己最喜欢的保守派杂志《国家评论》捐了500美金。
17年后重返苏联,又再次离开
三次婚姻,每次持续时间从未超过4年。反复无常,大概是斯维特兰娜性格中最明显的特点。这与她成年后波折横生、尔后又动荡漂泊的生活也许不无关系。斯维特兰娜讨厌回忆过去,觉得自己“活得像一个特殊背景下的奴隶”,而另一方面,她又凭借“斯大林”这个名字,写了两本畅销的自传。《致朋友的二十封信》、《仅仅一年》于1967年末、1969年相继出版,这些书给她带来了超过250万美元的收入。
她曾公开谴责自己的父亲——不啻于一种“背叛”,但《时代》周刊1983年的报道中,她又撤回当年的控诉,并承认“如果父亲知道我做了什么,他可能会枪毙我”。斯维特兰娜还时常不停地远行搬迁,她的朋友们表示,她似乎无法在一个地方居住达两年以上。
斯维特兰娜对美国的看法也日趋复杂,她最初宣称:“我在美国的生活无比的自由、快乐、多姿多彩。”后来逐渐体会到美国社会不同于苏联的规则和秩序,给她带来种种的不适与孤独。她觉得律师们骗走了她大部分的稿费收入,对于媒体更觉不胜其扰,毫无隐私。斯维特兰娜曾出语深刻地总结:“我今天要对所有潜在的变节者说,不要忘记在河的另一岸是相同的人类,他们也包括了一些不完美的、沉闷的、无能的、背叛的、痴呆的人,一如你们所离弃的那些人。我17年前所不懂的,就是两个超级大国在好的和坏的方面竟是这样相像。”
时代也在发生着变化,苏联官方于1983年解除了斯维特兰娜与国内接触的禁令,这时大儿子约瑟夫已38岁了,是一位内科医生,他们重新取得了联系。对家人的思念和在西方的孤独使她吃了回头草。1985年,这位曾经全世界知名的苏联流亡者重返故土。她又公开肯定苏联的制度,并对美国倒头一戈:自称是“中情局的宠儿”,从没获得过真正的自由。彼得斯夫人和女儿奥尔加随后被重新授予苏联国籍。
好景不长,斯维特兰娜在俄罗斯生活得并不愉快,奥尔加坚持佩戴十字架,无视整个国家东正教的信仰。已是一名地球物理学家的二女儿卡佳,甚至拒绝跟她见面——她不能原谅母亲“当年的冷酷”。而他们还觉察到自己生活在克格勃的监视之下。1986年斯维特兰娜再度离开苏联。
早在1962年,斯维特兰娜就在莫斯科秘密受洗加入东正教,尽管她从小接受的是无神论的教育。由于爱人辛格的缘故,她又信仰了印度的宗教。在美国期间,斯维特兰娜曾经是基督教科学派的成员,而晚年在英国,70岁的她又成为了罗马天主教的信徒,最终宣称“我找到了一生都在寻找的平静和失去的希望”。斯维特兰娜一向不善于理财,这导致了她晚年生活的窘迫。彼得斯死于1991年,大儿子约瑟夫也于2008年11月过世,奥尔加远在波兰。生命的暮年,孤独如影随形,她孤身一人住在一家养老院里。
斯维特兰娜最后一次接受采访是在2010年,当被问及父亲斯大林是否爱她时,她回答:“是的,父亲爱我,因为我跟母亲一样都有红色的头发和雀斑。”尽管如此,她依旧无法原谅他,“他毁了我的一生。”她一再强调,“我想要告诉你,他毁了我的一生。”斯维特兰娜一生中不止一次地歌颂父亲,逃避父亲,诅咒父亲……爱和恨都同样强烈。但正如她自言:“我从来都是父亲这个名字的政治囚徒。”她终身无法摆脱斯大林女儿这一烙印,并由此永远改变了命运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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