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嵇康一锤子砸下去的反骨,“非汤武而薄周孔”,明摆着否定司马王朝的合法性,是对司马家族釜底抽薪。从历史上看,改朝换代,几乎都要向“汤、武”看齐,以“革命”自居,而嵇康“非汤武”,当然就是“反革命”了,这是他死因。
酒在魏晋,是美的药引,发酵人生和人性。
人生在微醉中尽兴,人性在尽兴时获得丰满,多元造就了一个“世说新语”时代。一元破碎了,个性异彩纷呈,美属于个体,而非王朝。
三国以后,司马懿的后代建立了晋朝。这是一个缺少了英雄气概的王朝,阴谋横流。这一家族的遗传,缺了点英雄基因,但并不缺暗算英雄的本领。不过,它的丑陋反而作了一个时代的衬托,让那些大隐隐于酒缸里的文人英雄不朽。
南京市西善桥南朝墓葬出土的竹林七贤砖画,是东晋南朝人所留下的魏晋人的姿态,线条微醉,有一种酒韵之美。七贤的影子在“流觞”中,隽刻在画像砖上。嵇康、阮籍、山涛、王戎、向秀、刘伶、阮咸七位酒友,在银杏和松树下,坐卧俯仰人生,打开了中国文化的审美范式。然而,王权势如破竹,竹林岂能屏蔽?
因此,这一朝,英雄都很难受,不是去吃药,就是去喝酒。而忧愤如嵇康之打铁,必然成为司马氏的眼中钉。王权向他开刀时,年仅40岁,那时他可没醉。
当初司马氏大管家钟会来看他,排场很大。而嵇康的谱摆得更大,在大树下打铁,和他一起打铁的是向秀,就是那个给《庄子》作注的向秀。接待钟会的只有刺耳的打铁声,钟会转身欲去,嵇康看准火候,问了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答一句“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就走了。
钟会听到了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当然是嵇康一锤子砸下去的反骨,“非汤武而薄周孔”,明摆着否定司马王朝的合法性,是对司马家族釜底抽薪。从历史上看,改朝换代,几乎都要向“汤、武”看齐,以“革命”自居,而嵇康“非汤武”,当然就是“反革命”了,这是他死因。
他不仅反革命,还反禅让,所以,非了汤武,还要“薄周孔”。须知孔子“祖述尧舜”,而尧舜行禅让;孔子“吾从周”,周公还政。
革命与禅让,是封建专制权力的两个合法性来源,一个被他“非”了,一个被他“薄”了,王权的合法性基础,就没处搁了,这使司马氏很难堪。司马氏的两手,一手革命,伐蜀伐吴,效法汤武,一手禅让,以“祖述尧舜”篡魏,都被嵇康看穿了。
所以,钟会听到了钢铁般自由意志的倾诉,看到了不合作士人的风姿。夕阳下,一曲奏罢,《广陵散》飘散了嵇康的英魂,随着英雄头颅落地,那连接心灵流于指尖的美妙古音于今绝矣!
阮籍与嵇康是不同的,“越名教而任自然”,是要有几分醉意的。醉了才知奥妙,醉里有乾坤,有经纬度。醉眼看江山,越看越难受,他突然一吼: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然后倒头便睡,竟然睡了六十天,这样的功夫,在今天,也算世界纪录。
睡时长短,要看醉之深浅,而醉之深浅,则基于洞明之深浅。醉眼风云看透,他睡了六十天,就如同死而复生,隔世一般,世事纷纭,都被他醉了。
烂醉,醉得像一滩泥,如一堆土,这谁都会,酒入愁肠,谁人不醉?但要醉出个经纬度来,那就真是酒令如军令,醉法如兵法了,要知彼知己,才能一醉方休的。山涛说:“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是说他醉了也巍峨,如玉山崩也,如山竹摇曳中锋芒毕露,熏醉里桀骜耸立,酒气上扬,灵魂飞升,死在这种美的形式中,是中国式酒神风采。自由飘逸原本就是酒的内涵,在魏晋演绎成名士风度,魏晋名士亦因酒而有一种不同于任何时代名士的悲剧感。
竹林七贤前有曹操开“悲哉酒之为气”之先,他对酒当歌,“慨当以慷,幽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可谓魏晋名士鼻祖。后有陶渊明,他在酒里漉出名士的悲喜剧,还是很成功的。
名士刮风,士林风靡,留下一道魏晋风景线。陶渊明离开竹林,直奔田园,采菊东篱,戴月荷锄,耕耘独立精神之苗,自由思想之树。
晚明画家陈洪绶,作《归去来图》,写陶渊明高逸生活中的11个情节,规劝老友周亮工大可不必折腰清朝,不如学陶翁挂印归去。用心良苦,画品绝顶。线条拙如古篆,线韵爽朗雄辩,有石之骨,风之韵,内蕴筋力,别有怀抱;画题更是玄妙通达,诸如“贳酒”题“有钱不守,吾媚吾口”,写得太好了!喝酒到这个份儿上,高妙无以复加矣。为了“吾媚吾口”,他亲自“漉酒”,以衣襟为滤布。所谓“衣则我累,则我醉”。如此淡定平常,反倒超拔了“玉碎”的境界,而热肠滚动流香,那是大丈夫不为瓦全的酿。酒过江山之后,一阵农家轻风掠过,陈老莲的朴墨里,便漫溢了陶翁的田园酒风。酒是后盾,支持陶翁可以“糊口而来,折腰则去。”据乱世只能如此出处啊。
酒神精神就是自由精神,挣脱“名教礼义”的枷锁,醉里自有一番乾坤。乾坤之大,不仅在中原,在江南,还在甘肃嘉峪关西晋墓砖上,砖上彩绘时人生产、生活、狩猎、饮酒的场面,线条粗稚、自由、奔放,仿佛酒神在歌唱,那样的欢乐颂,没有走向上帝,而是走向百姓日用。
商朝酒池肉林,周朝酒诰戒勉。文字出现以前,中国就有酒了。但自从有文字以后,酒被载在文字上,似乎与政治再也分不开了。它像女人一样被政治融化为祸水。这件东汉酿酒画像砖,不知是百姓日用,还是官家酒坊,忙忙碌碌,酿造皇家的天醇、达官的浆?还是街巷的辣喉,酒斗下的缸?
管它,终是酿成春夏秋冬酒,醉了东西南北方。稀里糊涂中睡去,在造假说谎稀疏平常见怪不怪的年代,多掺白水江湖酒,顶多是淡出鸟来的平庸;少赚黄边风月钱,还算是有点德性。酒水酒水,酒就是水勾兑出来的,只要远离黄边风月,不与肉林构成一对酒池佳偶,就不会有亡兆,那已是勾兑酒德无量了。汉语奇特,在许多江南方言里,黄亡同音,怎么办?用很暴力对付很黄吧。
世说新语世相,林林种种,只说酒一种。
南朝刘宋宗室临川王刘义庆,蓄聚文人学士,编撰《世说》,将东汉后期到晋、宋期间名士轶事、清谈之风趣、优雅、玄智,一一立此存照。梁刘孝标作注。为与汉刘向所著《世说》区别,宋以后改称《世说新语》。与王朝修史不同,“世说”散发的自由气息,恰是那个时代的士人群体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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