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初进贾府时,贾赦、贾政两位身为至亲舅父却都托辞不见,很多人都指责贾府势利,瞧不起黛玉这个孤女;并举出薛家为例,说贾家对薛家的迎接有多热络重视,可见趋炎附势,厚此薄彼。
这指责貌似正直,实则太有点小家子气,把赦、政等人看作周瑞、林之孝一般见识了。
书中说,黛玉进京那日,“弃舟登岸时,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黛玉。”可见并无冷淡之意。而且进府之时,贾母与邢、王二夫人都一早等在堂上,连丫环见了黛玉来都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子”,抢着回话“林姑娘到了。”可见贾母等待之殷。
黛玉进来,贾母搂着“心肝儿肉”的大哭绝非做作,是一位老祖母想念外孙女儿的最正常反应。而贾府里的人都是看着贾母眼睛眉毛行事的,贾母如此看重黛玉,贾赦、贾政两个做儿子的又怎么会慢怠她呢?
即便从贾政对贾雨村的态度,也可以看出端倪。
“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带了小童,拿着宗侄的名帖,至荣府的门前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更又不同。”
说句不恭的话:打狗还得看主人。贾政对贾雨村如此厚待,全是看在林如海面上,爱屋及乌——“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贾政因看重妹丈,对其雇佣的家庭教师都这样礼遇,且“即忙请入相会”,又怎么会对外甥女儿刻薄冷淡、故意不见呢?
更何况,那林家五代列侯,林如海探花出身,又是钦定的巡盐御史,兰台寺大夫,“虽系钟鼎之家,亦是书香之族”,官衔比贾政高不说,还是个钦差,还轮不到贾赦、贾政瞧他不起呢。
那么贾赦、贾政到底为什么不见黛玉呢?
其实,为的是个“礼”字。
钟鼎之家行的是孔孟之道,在《孟子》语录里,连“嫂溺,援之以手”这样显而易见的事都要拿出来讨论到底合不合礼法,还要圣贤孟子来拿主意,并特地解释说:男女授受不亲,但是嫂子掉水里快淹死了,小叔子出手救她,是权宜之计。
换言之,要是没到生死关头的大事,那么“男女授受不亲”就还是天条。
古时大富之家,贵公子拜会朋友,先得拜会对方母亲、妻子,但只是口里说着拜见,人却往往只到对方阁楼下行礼即回,并不须真的见面。《水浒传》里武松见潘金莲,一是因为武大郎家宅狭窄,小户人家,无处回避,讲不起这些礼法;二则也是金莲不尊重,本来见过之后就该躲了去,她却存了心思要勾引小叔子。
但那林黛玉是写“敏”字都要减一笔的闺秀,深谙礼法,却必会是另一番行事了。这在曹雪芹的年代原是常识,所以作者只是以白描手法平平写来,并不需额外加注解;但是在清朝小说《歧路灯》里,我们可以找到一段旁证,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这件事。
书中说谭绍闻往堂兄谭绍衣府上拜访,提出要与嫂嫂请安。谭绍衣道:
“吾弟差矣。咱家南边祖训:从来男女虽至戚不得过通音问。姻亲往来庆贺,男客相见极为款洽,而于内眷,不过说‘禀某太太安’而已。内边不过使奉茶小厮禀道‘不敢当’,尊行辈,添上‘谢问’二字。虽叔嫂亦不过如此。从未有称姨叫妗,小叔外甥,穿堂入舍者。”
这便是大家之风了。
同样的,黛玉进贾府时,依礼先随邢夫人去拜见贾赦,行“禀安”之礼;但贾赦命人传话说:“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倒彼此伤心,暂且不忍相见。”是为“谢问”。黛玉站着听过,告辞回去,又要去拜见贾政。先是等在东耳房里,王夫人却命人传话说“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只得往正房里来。来了后,王夫人才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再见罢。”就此全了礼。
这些场景闲闲道来,就像今人写小说,两人见面问句“吃了吗?”原是国人从前最常见的问候语,虽然在今天已经不大听到了,可若谁写了这情节,也不会故意解释说:我其实并不关心他是不是真的吃了,只不过礼貌上这样问一句而已,是个俗礼儿。
当然贾政去斋戒也可能是实情,因为下文接着说到宝玉:“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宝玉这时候才七八岁,不会是独自出门,很可能父子俩是一道去的。
但是黛玉去拜见时,并没有直接进正房,而是先在东耳房等候,就是因为并不知道贾政不在家,所以要先侧室问礼;倘若贾政在正房,那也一定会说“身上不好,暂且不忍相见”的。如今贾政不在家,所以王夫人会让人请林黛玉进来,而这时候黛玉仍然不知道贾政在不在,所以书中用了一句“只得往正房里来”,是有点无奈的意思;结果进来了,王夫人才说出贾政不在家的话,黛玉也才放下心来。
有不满意贾政王夫人者,曾撰文说从这段明显看出王夫人对黛玉不好,明知道贾政不在家,还让她跑来跑去,等在耳房里,显然是有意冷落——这也是多心了。黛玉进府时才六岁,王夫人再城府深沉,也不会费这么大周章去给一个小姑娘脸色瞧,更何况这小姑娘还刚刚进府,这下马威也行得太早了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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