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撤军的岳飞部队
淮西事变,是南宋时期的一个极其重要的事件,它的重要性在于,因事变的发生,使赵构的对金战略由想战又想和的状态彻底地变成了和;使赵构产生了对军事将领的极度不放心,感到难于驾驭而想剥夺他们的兵权,重新拾起以文制武的祖宗家法;又由于岳飞的负气“撂挑子”,使赵构失去了对岳飞的信任。
事起于中兴四将之一的刘光世。他虽是将门之子,也很能打仗,但品德无法和岳飞相比。岳飞不爱财,不好色,不怕死,治军有方,军纪严明,一门心思地光复河山。而刘光世却积蓄了大量的钱财,在国家初稳时,完全厌倦了艰苦的军旅生涯,对于光复国土早已失去了兴趣。于是,他手下的五万大军成了骄兵悍将,军纪很差,欺侮百姓,骚扰地方,一时朝野上下多有责难。刘光世听到风声,便就坡下驴,上书皇帝称自已身体不好,不想带兵了,希望给自已安排一个闲职。赵构倒也爽快--这也正中赵构下怀,他怕的就是骄兵悍将一旦坐大不好收拾。于是不但答应了刘光世的请求,还赏给他一堆珍宝古玩。刘光世大为喜欢,把玩了一整夜。这种表现,让赵构很满意很放心。
赵构决心让岳飞接管刘光世的部队并节制川陕诸军。为了岳飞能接收顺利,专门写了一个手诏给岳飞和刘光世及所属部队:要求这支部队听从岳飞的号令,就象皇帝亲临下令一样(“如朕亲临”)。如果有人不听,“邦有常宪”,要依法严惩不贷。还在诏书中要岳飞担起“将雪国家之耻,拯海内之穷”的重任。
但这个决定却遭到了著名的主战派首领,时任宰相的张浚和刚出任枢密使的秦桧的反对。这是个很有趣的现象--势不两立的两派首领在这件事上竟一致起来!但反对的理由是强有力的,就是搬出来防范裁抑武将的祖完家法,防止武将坐大。实际上,这几年已有不少文臣说过这个问题了,也使赵构很为这个问题焦虑。但是正在进行的战争让赵构无法限制和得罪带兵的将军们。怎么能设想,一边让他们出生入死保卫国家,一边限制他们,说他们是靠不住的潜在的危险人物?但现在不同了,国家初步安定了,以文制武的传统政策应该提到议事日程了。于是张浚给赵构进言:让一员武将掌握过大的兵权,一旦此人功盖天下,便可能会尾大不掉,威震人主,那时就悔之莫及了。赵构对张俊秦桧“合兵为疑”的议论深以为然。马上给岳飞另写手诏,委婉地取消了成命。
张浚秦桧的话,对赵构来说可以说是醍醐灌顶。前不久,曾招最宠爱,最信任,最可依赖的岳飞到寝殿议事时,本来相谈极欢恰,但不料岳飞突然提出了早定皇位接班人的建议。一个在外带兵的将军怎能犯如此大忌“越职言事”?历朝历代,手握重兵的大将参与皇位的竞争,演出了多少血肉横飞的惨剧?当下赵构就变脸变色:“你虽是出于忠心,但是,手握重兵在外,这种事不是你所应当干预的!”岳飞当时脸色也变了,很不自在,但却没有请罪认错。岳飞的不高兴让赵构看出来了,于是在岳飞走后,就招岳飞的参谋长薛弼,说了此事,关照他说:“飞意似不悦,卿自以意开喻之”(“看样子岳飞不太高兴,你可以去开导开导他”)。糟糕的是,忠心不二的岳飞没有接受教训,在后来的一封密奏中,又一次提到这个极敏感的问题:希望皇帝尽快确定过继皇子的继承名分。这不能不让赵构着恼(赵构唯一的儿子早被吓死了,而他又因战乱败亡得了临事不举,不能人道即得了阳痿的毛病。正在想尽办法医治呢,并非一点希望也没有呀。现在的两个皇子是过继来的)并产生疑虑,他为什么对皇位继承感兴趣?从此,信任是大大地打了折扣了。张浚秦桧的一席话,使赵构“清醒”了:“岳飞是不能让人放心的,让他率领全国近一半的兵马,是太多了”。立即收回了成命。
张浚在向皇帝进言时,说的固然冠冕堂皇,但还是有私心的。他身为宰相兼任都督,都督府相当于现在的国防部,是全国军队的最高管理机构。但他却无兵可用--现在的军队都是自已冲杀出来的,国家原来的军队早已被金人打败了,解体了。他多么想拥有一支自已的部队啊,刘光世要辞掉军职了,这是一个多好的机会?让岳飞接管这支部队而且还要他节制川陕部队,那不就是真正的都督了?那还要我作什么?再说,张浚已经在皇帝的支持下,对北伐中原作好了部署,各军都已经进入了出击位置,这个统帅只能是我张浚自已,怎能是岳飞呢?所以他坏了岳飞的事,并想以都督府参军吕祉替下岳飞来接管这支部队,不能不说是出于私心。秦桧本来是主和的,抗金在他看来不过是促和的一种手段。岳飞是坚定的主战派,又很爱打仗,多次明确反对和谈,让他的势力增大,显然对和谈不利。
于是,三个各怀小九九的人,在这个问题上走到一起来了。这当然使岳飞不快,他正磨拳擦掌准备率这十五万大军和金人大战一场,以图一战恢复中原,为皇帝尽忠诚,为人民解倒悬。现在却突然不给他这五万军队了,而且张浚和秦桧的话可能传到他耳朵了,他心里能痛快么?
皇帝让张浚处理善后。张浚找到岳飞,装作没发生什么事似的向岳飞征求意见:“让王德担任淮西部队的总管,郦琼副之,吕祉来统领,你看如何?”岳飞是不愉快的,但还是很克制:“王德和郦琼互不服气,必会发生二虎相争,吕祉是一介书生,不习军旅之事,怕难以服众。”张浚又问:“那么张俊怎样?”岳飞答:“张俊脾气太暴,又少谋略,人们不会服气的。”张浚不高兴了,又问:“杨沂中应该行了吧?”岳飞答:“沂中虽勇,但和王德不多,还是驾驭不了这支部队,一旦处置失措,变乱弹指间就会发生。”张浚终于忍不住了:“我就知道非你来不可!”这句话是很伤人的,岳飞于是也火了,很气愤的说:“你既问我,我不敢不椐实回答,难道我是图谋这支部队吗?”就这样,两个坚决的主战派战友闹翻了。
岳飞离开都督府,立即上了一道奏章请求辞职,不等皇帝批复,丢下十万大军,径直回了庐山,说是给母亲扫墓守孝去了。岳飞的这种赌气行为可把张浚气坏了,他多次上奏皇帝,坚决弹劾岳飞说:“岳飞积虑,专在并兵,奏牍求去,意在要君”(岳飞处心积虑地想兼并别人的部队,此次辞职,真实的意图是要挟皇帝)。赵构则是又气又急又恨:这不是骄横跋扈么?这不是对我大不敬么?赵构完全的接受了张浚的看法,心是彻底的凉了,再也不信任岳飞了,只剩下利用了,当没有利用价值时,就只有卸磨杀驴了。
可是还有正待出击的十万大军在那里等着岳飞呢,北伐作战计划已定,各军已准备好了,岳飞不在怎么行?赵构不得已,采取了一个极为有趣的方法,严命岳飞的主要助手李若虚和王贵前去庐山,必要时就在岳飞住处搭间房子住下来,务请岳飞复职。如二人违令或做不到,就将这二人正法。二人奉命,去了庐山,极力劝说岳飞,而岳飞火气不减,就是坚持不出山。一直僵持了六天。第六天,李若虚说了一番很严厉的话,岳飞才不得不答应复出。
李若虚是这样说的:难道你是想造反吗?难道让你复出不是好事吗?你坚持不干,朝廷怎不怀疑你?你想想看,你不过是一个农夫出身,受天子委托,掌握这么大的兵权,你是不是觉得可以和朝廷抗衡了?如果你再坚持不复出,我们二人受刑死掉,应该算是没有什么对不起你了吧?可你难道一点都不觉得有愧于我们吗?--实际上,皇帝可能就是这么想的。
岳飞下山了,三次向赵构谢罪。赵构说:“对于你这次的轻率行动,我并不生气,要不然,必有惩处。这就是太祖说的,犯吾法者,唯有剑耳。”这已经是杀气腾腾的警告了,从此,皇家的三尺宝剑,就高悬在岳飞的头顶了。
时机错过了,并统诸军北伐的计划夭折了。岳飞回到鄂州大营,上奏皇帝,请率本部兵马北伐。赵构以手诏回复,表示很欣赏岳飞的忠诚,同意他单独北伐。这时,淮西兵变爆发了。
岳飞就象个伟大的预言家,他和张浚争论时说的话,全部应验了,而且糟的不能再糟了。朝廷用张浚的意见,让王德,郦琼,吕祉接管刘光世的部队。吕祉是这支部队的实际统帅,但他却不会领兵,对将官傲慢无理,只会以势压人,兵将们也不把他这个书生放在眼里。郦琼--原是刘光世的助手,先是和王德闹,把官司打到了御使台。底下的兵将们纷纷不服管教,不听指挥,乱象毕现了。朝廷一看不好,赶快派几个大员去安抚,弹压。吕祉密奏朝迁:光派大员不行呀,还得快派大军来。可这个奏折却被郦琼知道了,于是,郦琼杀了吕祉,率领全军四万多人集体叛变,投降了伪齐。这可是全国军队的四分之一,其对朝野的震动之大可想而知。
淮西事变,不但搅乱了北伐大计,而且改变了敌我态势和力量对比,北伐收复中原在赵构看来是不行了。连岳飞的单独北伐也取消了,急令岳飞转入防御,保住长江防线。淮西事变,对赵构是极重的打击,对将军们可能的翻脸无情深感恐慌。他猛烈惊醒:这些军队和他们的首脑是不可靠的,名义上是国家的军队,他们的首领都有着朝廷封的官职,但是,实质上,在很大的程度是还是私家军队。要不,老百姓为什么叫他们作岳家军,韩家军,张家军,刘家军,杨家军?没有一支皇家军?四大主力军全是这些首领们自已拉扯出来拚杀出来的部队呀,这些兵将只认多少年来带领他们出生入死的首领,而不怎么认朝廷的。如果这些首领一朝尾大不掉(现在已经坐大了),有了异心,再来一次“淮西事变”,甚至回过头来打朝迁,该如何是好呀?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北伐,而是整顿军制,把这些军队变成真正的皇家军队!但要整军,就不能打仗;要不打仗,就只有和谈。赵构不是个无能的皇帝,他马上开始行动了。第一步就是和谈。他当皇帝十一年了,十一年来换了十个宰相,但左右相中起码有一个是主战的,现在要和了,两个宰相全是主和的了,且秦桧一当就是十八年。第一次的和议是很屈辱的,要向金廷称臣称子,要向金使跪拜,要送大量的金帛。但赵构已下了决心,宁可受辱,宁可偏安一偶,也不要再冒将领们拥兵自重,尾大不掉的危险了。但首次议和时,金人却是不一致的,和议刚定,金国主战派首领金兀术便又南侵,结果,让岳飞打的溃不成军。这一仗(朱仙镇)把金兀术彻底打爬下了,再也不敢也无力南侵了,于是,他也变成了主和派。和谈和打仗一样,是双方的事,金人的意见统一了,两边都想和了,于是和谈也就成了--南宋朝迁偏安一偶,却有了一百多年的和平。所以,说到底,这“和”是岳飞给赵构打出来的。
第二步,就是学习老祖宗,再来一次“杯酒释兵权”,剥夺将军们的带兵权,让他们离开自已的部队。绍兴十一年四月,朝廷以庆祝柘皋大捷的名义,招集韩世忠,岳飞和张俊三将(刘光世早已交过军权了)赴宴,在宴会上,皇帝突然下诏,任命韩世忠,张俊为枢密使,岳飞为副枢密使,三人均不得返回部队。就这样,兵权收回了。然后把这些部队拆开,由四路拆为十路,使哪一路都没有大的力量。再加强朝廷亲率的军力,以监控三将原来的部队。这样,心头之患彻底消除了。
第三步,恢复老祖宗定下的传统军制。把管兵权,调兵权分属两个部门管辖,而由谁指挥部队,则在战时由皇帝委派,打完仗后,交出兵权,打败仗的处罚,打胜仗的赏赐,让他回家去过幸福腐败的生活。
淮西事变,对张浚和岳飞这两个窝里斗(公平地说,是张浚小心眼,搞窝里斗)的主战派却是两败俱伤。赵构恨死了张浚,若不是他为了抓军队,用错人,哪会有这个结局?于是把他免官赶到偏远的零陵去,而且发誓:宁可亡国。也不再用他。在绍兴三十二年时,不到六十岁的赵构将皇位传给了宋孝宗他的养子,而且一直没有干政,但有一件事是破例的,就是新皇帝想重新起用张浚时,赵构说:“小哥,等我老人家百年之后,你再研究这个问题吧。”岳飞也完全的失去了赵构的好感和信任。赵构的冷淡使岳飞很郁闷。他要求增兵,赵构不许,反要他缩小防区;想去金国归还的地区看一看(探虚实),赵构不许;建议北伐,赵构不许;提出“不烦济师,止以本军进讨”,赵构也不许;想任用一个知府(这是赵构原来给他的权力)赵构不但不许,还说“郡守牧民之官,当自朝廷选差,不由将帅辟置!”想归隐,赵构还是不许,派将去接管某地的防务,不让岳飞去,舍近求远从临安派部队。在皇帝的重重疑心和防范下,岳飞还是忠心不改。当皇帝因和谈成功,给将官们奖励,“进秩一等”时,岳飞还是“不知好歹”地连辞三次,说当前局面“可危而不可安,可忧而不可喜”,说朝廷这样大搞奖赏,象拿丧事当喜事办一样,让敌人耻笑,自已也不好向部队传达,感觉很丢人,愧对大家等等。这更引起赵构的不满。当岳飞在朱仙镇大捷,各地兵民纷纷响应,或投入岳军,或起兵配合,岳飞能指挥的兵力达到四十万,军威极盛,正磨拳擦掌准备大举北伐时,赵构慌了。如此强大的兵力,掌握在一个让人不放心的人手里,如何了得!如果他打了北方再打南方,来个“从头收拾旧山河”,岂不完了?于是,惊恐万状地先把两翼部队调回,造成岳飞孤军突出的不利态势,再在一天内连发十二道金牌(可见赵构心理上惊慌到了什么程度)把岳飞调回。其实岳飞一直是忠心耿耿的,一道金牌就足够了。岳飞被削去兵权并被留在京城以后,随他一块回京的岳云以及部队的将领们心中想必是忐忑不安的,为岳飞的安危焦虑,这也是人之常情。于是就有了岳云给张宪的信。这封信是岳飞授意写的还是岳云的自作主张,是别人代笔还是亲自书写,已无从查考(制造岳飞冤案的主要帮凶之一,岳家军前军副统制王俊说是岳家军通判孙革,于鹏写的)。但写信的人绝对是高手!既象是让张宪夸大敌情引起朝迁的重视以便让岳飞回到部队来,又象是仅了解敌情,关心敌我态势变化;既象是让将士设法恳请朝迁让岳元帅重掌大军,又象是让将士们管理好部队,让岳元帅放心……。总之,没有留下什么把柄。万候卨是拿到了这封信(很可能是从王贵那儿拿到的),本想拿它作主要罪证的,但看来看去看不出破绽,审来审去审不出名堂。这可能就是秦桧说的“飞子云与张宪书虽不明,其事体莫,须有”的由来。
有不少学者说,促成赵构杀岳飞的是朱仙镇战役后,金兀术给宋朝迁的的最后通谍似的一封信:“必杀岳飞,而后议和”。我看不一定。朱仙镇战后,金人已无力南侵,这个形势双方都很清楚,连金兀术也由主战变为主和无意再打了,和与战是两国的形势,各自内部的情形,各自的方略和大局所决定的,杀不杀岳飞并不起决定作用。金兀术的信,恐怕一是泄愤,一是向宋朝廷重新发出再开和谈的信号而已。也许,连他也不会相信宋朝廷会因这封信杀了岳飞的。赵构是在淮西事变前后,就开始对岳飞有杀机了。
淮西事变,是赵构战和政策和兵制改革的分水岭。淮西事变促使张浚离开了政坛,使岳飞由信任到受猜忌并一步一步地走向了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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