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从万历元年(1573年)到崇祯十七年(1644年),短短的71年里,明朝从余晖满天的回光返照,很快就走向了天崩地裂的灭亡。
张居正的新政,被认为是造就明朝回光返照的主要原因。
张能大权独揽,主导改革,首先是因为他在万历帝刚刚登基时,和另外一名铁腕宰相高拱的PK中胜出。
高拱,字肃卿,河南新郑人。《明史》说他“才略自许,负气凌人”,属于那种牛气烘烘的人,做他的同僚或下属,基本上都会觉得不太舒服。他是张居正的前辈,在做国子监祭酒(最高学府的校长,正四品)时,张居正在他手下做司业;隆庆帝还是裕王时,两人都是裕王府邸的讲官,应当是彼此熟悉,知根知底。
张居正,字叔大,湖北江陵人。《明史》说他“勇敢任事,豪杰自许”,和高拱一样属于那种敢为天下先、性格刚硬而才能出众的政治强人,然而他“深沉有城府,莫能测也”。这点为高拱所不能及,高手过招,一点差别就会决定胜负,高拱和张居正相比,落败就在于他不够“深沉”的性格上。
嘉靖帝驾崩后,当年在隆庆皇帝龙潜时做过讲官的高拱、张居正两人都得到了重用,顺理成章入阁,但高拱排名在前面,是内阁首辅。做了六年皇帝的隆庆帝,于36岁的盛年驾崩。继位的万历帝只是个10岁的小孩,先帝遗诏命高拱、张居正做顾命大臣,一起辅佐小皇帝;另外两个列入遗诏中顾命的,一个是从小照顾万历帝的“大伴”——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冯保,还有一个是文渊阁大学士高仪(他是被高拱举荐入阁的,秉承的是明哲保身之术)。
如此局势很明朗,内阁中两大顾命大臣高拱、张居正好似火星碰地球,都是要自己说了算、不甘为人下的主儿。但这也应了那句话,一山不容二虎,他们的冲突是必然的。在万历帝登基前,两人已有矛盾,高拱打击排挤了张居正的恩师、前首辅徐阶,而且对张居正和大太监冯保的亲密关系很是痛恨。
明朝禁止大臣结交宫中太监,皇帝担心太监大臣内外勾结,左右朝局。但官场上的事情,说归说,做归做,尤其在太监专权的明朝,没有内应,外廷大臣谋事举步维艰。因为大太监和皇帝朝夕相处,掌握有关皇帝的一切信息。万历帝的父亲隆庆刚当皇帝时,张居正早就看好照顾太子起居的冯保,于是便百般结交。道理很简单,太子登基,陪伴他度过童年时代的太监一定也会受到重用。而高拱正相反,他千方百计遏制冯保的权势——应当说,高拱这样做,更符合开国皇帝朱元璋的教导,不许太监干政,是真正为大明朝考虑。但当时,大明已建国两百余年,太监干政成为惯例,明智的选择应当是尊重现实。
隆庆帝在位时,冯保已经是宫内太监的二把手,以司礼监秉笔太监之职提督东厂,也就是说他掌握了令百官十分恐惧的特务机构——东厂。东厂是隶属皇帝的特务组织,可以不通过朝廷的司法机构——刑部,自行侦缉、逮捕、关押人犯,到后来都能左右审判了。恰逢宫内太监最高职位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空缺,冯保作为二把手,本可以顺理成章地升任,但高拱担心他难以控制,向皇帝推荐了另一位太监陈洪担任此职。而陈洪能力实在太差,不久便被罢职。高拱干脆将冯保得罪到底,又绕过冯保推荐了另一人。可想而知,冯保能不对高拱恨之入骨吗?
隆庆临死前,遗诏让冯保晋升为掌印太监,入顾命大臣行列。对这样的遗命,高拱心里很不服气,认为大明200年来,没有太监受顾命的规矩。但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因为这是先帝的既定方针,没人敢违背。
万历一登基,内阁两大臣高拱、张居正,加上内臣第一大太监冯保三足鼎立。这就如曹、孙、刘三股政治势力,高拱好比曹操,因为他是首辅,说话最有分量,而张居正和冯保好比刘备、孙权,和高拱没法单打独斗,但两人联合起来,力量的天平就向张、冯这边倾斜了。
张居正早就和冯保暗通款曲,两人的联合几乎是水到渠成、一拍即合。
对这样的局势,高拱也早默察在心。隆庆帝病重时,双方已经暗中来个回合,相互侦查火力。首先是张居正的亲信唆使户科给事中曹大野上疏弹劾高拱。给事中是监察六部九卿的官,和监察十三行省、两都的御使合称“言官”,是专门给官员找毛病的。这本来是一种很好的制度设计,可到了明朝后期,一些言官基本上沦落成皇帝或者权臣的枪手,说让咬谁就咬谁,说咬几口就几口。曹大野的上疏中列举了高拱十大不忠——“不忠”是帝制时代能给政敌扣上的最大帽子。可快死的隆庆帝不想在自己见列祖列宗之前朝局动荡,他还得让首辅高拱在非常时期稳定局势,所以很生气,要求处罚这个乱咬的监察官员。张居正和冯保当然要保护为自己打头阵的先锋,于是便做了手脚把曹大野调到京外做官。
高拱也不示弱,你能找到言官当枪手,难道我就找不到?因为他知道关键时刻皇上离不开自己,于是他一方面上疏要求退休,反守为攻;另一方面授意属下上疏攻击张居正和冯保,并举太监赵高杀李斯引来秦朝亡国之祸、嘉靖朝大奸臣严嵩勾结太监害死夏言等典故。所指者谁,昭然若揭。
扣帽子、抓辫子是那个时代政治斗争中最重要的技艺之一。张居正何等聪明的人,一眼就看出这个典故的破绽,说这厮竟然把圣上比喻成秦二世——这一反击简直无可抵挡,而冯保则作内应,放出风来,说万岁爷因为被比喻成秦二世,非常生气。这一下,把上疏的人吓了个半死。
张居正的聪明就在于他并不想去处罚被高拱指使的枪手,而是吓唬攻击自己和冯保的言官,制造一种气氛,让他们不敢步后尘。
这场风波过后,新皇帝登基,朝局基本稳定,高拱和张居正也到了摊牌的时候。高拱首先发起攻击,要求扩大内阁权力,削弱司礼监的作用;同时,和自己推荐的高仪商量,决定用“两高”同盟来和“张冯”同盟对阵。可高仪看出这场斗争的极大风险,不敢趟这池超级浑水,对高拱说,先生说的不错,所说的都是大丈夫该做的事情,但祸福难以预料,我虽然不赞成先生这样做,但也不敢阻止先生。
高拱决定先下手为强,孤身出击,草拟了一道奏折,建议采取五项措施,限制司礼监的权力,扩大内阁的权力,并且通报给张居正——同是辅臣,这是必须的程序。抑制宦官是个政治正确的命题,张居正没理由反对,还当面夸赞高拱此举将建不世之功勋,可背后却马上向冯保通风报信,商量对策。高拱的奏折递上去后,得到的回答是:照先朝的既定方针办,也就是委婉地否决高拱的建议。高拱不甘心,干脆图穷而匕首见,授意一帮言官,明确攻击冯保有“四逆六罪”、“三大奸”,要求将冯逮捕公审治罪。
到了这个份儿上,已是你死我活了,冯保必须反击,他向张居正讨主意,张居正说,咱们正好将计就计。
如何将计就计呢?高拱要求限制太监权力的上疏批回来了,上面写有“照旧制行”四个大字。高拱说,这样重要的批示为什么不让内阁拟稿?怎么让宦官草拟意见呢?送公文的太监说这是皇帝亲自批的。高拱说了句,哪有10岁的天子能裁决政事呢?
这句话出了大毛病了,冯保马上告诉皇帝。万历帝早慧,一听首辅大臣看不起自己,跑到两宫太后(嫡母和生母)那里哭诉,太后也觉得高拱太放肆了,是欺君。高拱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
不久,宫中传出命令,说皇帝召内阁、六部、五府(即掌管军队的五都督府)进去听旨。将文武大臣都集中起来宣布旨意,肯定是非同寻常的军国大事。高拱听说后,高兴坏了,以为是要驱逐冯保,自己发起的攻势见效了。而张居正早就知道缘由,与高拱见面时还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等大臣们跪下后,太监宣布:“张老先生接旨。”高拱立刻知道大事不妙,因为他是首辅,按理应由他带领群臣接旨。果然,圣旨说大学士高拱擅权,把持朝政,不许皇帝管事,不知他想干什么,因此责令他回原籍闲住,不许停留。
听完圣旨的高拱从九霄之上跌到冰海之底,汗如雨下,伏地不起,旁边的张居正扶着他的胳膊,他才站立起来。
至此,两个宰相的PK以张居正大获全胜而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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