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宗李忱,是大唐王朝倒数第五位皇帝。宣宗辞世后四十二年,唐即灭亡。可是史家对宣宗的评价却很高。《旧唐书》说他执政没几天,就把权贵、奸佞和宦官,全都镇住。结果,是“刑政不滥,贤能效用”;五湖四海,如沐春风;官民朝野,一片赞颂。难怪《资治通鉴》说,晚唐的人都称他为“小太宗”。但是这位“小李世民”,却原本不可能当皇帝。
宣宗原名李怡,是宪宗皇帝李纯的第十三个儿子,被封为光王。不过这位光王,却是庶出。依照“嫡长子继承制”,接班人根本轮不到他。何况宪宗之后,已经有了四位皇帝。穆宗李恒,是宪宗的嫡子。敬宗李湛,是穆宗的长子。这叫“父死子继”。文宗李昂,是敬宗的弟弟。武宗李炎,是文宗的弟弟。这叫“兄终弟及”。父死子继最正规,兄终弟及也对付,宣宗却是前面三任皇帝的叔叔。叔叔接替侄子,这算哪门子事?更麻烦的是,这位皇叔被公认为智力有问题。《新唐书》的说法委婉一些,道是“宫中或以为不慧”。《资治通鉴》却不客气,竟云“宫中皆以为不慧”。其实,“不慧”已是客气话。话外音,是痴呆、智障,至少也是弱智。
然而正是这种印象,帮了宣宗的大忙。因为本朝自宪宗皇帝被谋杀后,谁当天子,就实际上是宦官说了算。不过宦官虽然能够废立,却不能代替。这就没谱了。比如文宗,居然打算剿灭宦官,宦官们只好把他软禁起来。又比如敬宗,简直是个魔王。宦官们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最后只好把他杀掉。这样看,“弱智”的光王,才是最合适的人选。让这样一个傻子坐在龙椅上,起码不必再担惊受怕。至于朝臣,尽管惊诧错愕,却也无可奈何。一代英主小太宗,就这样走到了前台。这可真是帝国的惆怅!
霹雳手段,菩萨心肠
事实证明,宣宗不但不痴呆,而且聪明过人。他也很像一个皇帝,甚至很会当皇帝。他对帝国的政事,有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态度。比方说,接到大臣的奏章,一定要焚香洗手,然后才阅读。每次临朝,无论事务何等繁杂,脸上也永无倦容。结果,尽管在御前会议上,皇帝陛下总是客客气气,彬彬有礼,也虚心纳谏,从善如流,非常开明的样子,群臣仍然觉得他“威严不可仰视”。宰相令狐綯甚至说,我在政府十年,最受恩宠。但每次在延英殿奏事,没有一回不是汗流浃背。
其实,这恐怕也是所有臣僚的共同感受。《资治通鉴》说,有一次朝会,讲完正事,宣宗忽然轻松愉快地说,呵呵,可以说点闲话了吧?于是便家长里短地聊起来。等到群臣紧张的心情刚刚放松,准备“君臣同乐”时,宣宗忽然正色,严肃地说:众卿好自为之!朕最担心的,就是诸位辜负了朕,那可就再也没有这么好玩的事,只怕是面都见不着了!说完,便起身退朝回宫,一任殿中猝不及防的大小臣工自己去细细玩味。这样具有戏剧性的事,时有发生。大中十二年(公元858年)十月,建州刺史于延陵赴任前入京陛辞。宣宗问他,建州距离京师,有多远啊?于答:八千里。宣宗说,不要以为八千里很远。此刻阶前陛下,你我之间,就有一万里。你到任之后,工作是好是坏,朕都清楚,你明白吗?于延陵当时就吓得魂飞魄散,语无伦次,经宣宗好言劝慰,才算恢复正常。
还有一件事情也很能说明问题。大中四年(公元850年)四月,宦官马元贽将宣宗御赐的玉带赠送给宰相马植。马植佩带去上朝,结果被宣宗认出。皇上所赐,岂能随便送人?朝臣与宦官勾结,更是犯了大忌。皇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第二天,马植就被取消宰相资格,其亲信董侔也被御史台“双规”,结果“尽得植与元贽交通之状”。于是皇帝昭告天下,再贬马植为常州刺史。宣宗这样做,显然经过了反复的掂量。马元贽官居神策军左军中尉,掌握着天子警卫队的部分兵权。宣宗自己,就是被马元贽等人拥戴上台的。这只能拿马植开刀,但效果并不差。宦官和朝臣,从此都各自收敛谨慎,不敢怠慢。《旧唐书》说,宣宗登基后“一之日权豪敛迹,二之日奸臣畏法,三之日阍寺慑气”,大约就因为他有这种“霹雳手段”吧!
不过,这位可以翻脸不认人的“铁腕皇帝”,却还有内心柔软的另一面。前朝皇帝武宗病重的时候,曾经问宠姬王才人:朕死之后,你打算怎么样?王才人说:愿从陛下于九泉。武宗就递给她一条丝巾,王才人在武宗驾崩后也只好自缢。宣宗听说此事,十分同情。但人死不能复活,便赠王才人贵妃称号,葬在了端陵的柏城之内。再比如,大中八年(公元854年)九月,宣宗派出的某使者,在路过边远贫困地区驿站时,因为嫌饼太黑,竟把驿吏打得出血。宣宗接到地方官员举报,痛斥这个敕使说:深山之中,这样的饭食,又哪里是容易得到的?于是,将此人发配去守陵。
“讲政治”与讲人情
同情弱者,可能与宣宗的身世有关。我们现在无法确切地知道,宣宗在宪宗去世之后,自己登基之前,是怎样度过四朝二十七年的岁月。但可以肯定两点。第一,至少在文、武两朝,这位王爷和皇叔,很可能备受欺辱,甚至被人谋害。《资治通鉴》就说,拿“弱智”的他寻开心,是文宗与诸王聚会时的“保留节目”。甚至还有史料说,他曾经被武宗绑架,扔在厕所粪坑里。所以,当着诸帝诸王、皇亲国戚的面,他什么话都不说。即便拿他开涮,他也面无表情,沉默得像个聋哑人。好在,十年的媳妇熬成婆,光王李怡终于贵为天子。这是他的幸运。这位熬出头的“媳妇”,并没有像某些“新婆婆”那样,用对“媳妇”的加倍虐待来找回心理上的平衡,反倒对弱者表示出同情,这是大唐臣民的幸运。
第二,他一定去了很多地方,见了很多人,听到了很多故事,因此深知世态的炎凉,人情的冷暖,民间的疾苦。比方说,他居然知道在边远贫困地区,有口饭吃就不容易。这就完全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王子或王爷。结果,宣宗在处理事务时,就比他的父兄和侄子高明,既讲政治,又讲人情。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宣宗是个明白人。
皇帝也要守王法
说宣宗是个好皇帝,还因为他一不乱法,二不枉法。其实,宣宗也曾有过“法外施恩”的想法。大中六年(公元852年)三月,宣宗下诏,赐给右卫大将军郑光庄园,并免去其赋税。郑光,是宣宗生母郑氏的兄弟,不折不扣的“国舅爷”。何况郑氏原本只是宪宗皇帝的宫女,宣宗登基前又是不遭人待见的“痴呆儿”,郑家应该并不富裕。宣宗希望给他们一点补贴,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这事却遭到宰相联席会议的抵制。唐代制度,宰相相当于“国务委员”,不止一人。但有决议,由他们在政事堂开会讨论。皇帝的命令,“国务会议”如果同意,就由宰相副署,加盖“中书门下之印”。如果不同意,就退给皇帝。本次宣宗的提案,就被宰相依法驳回。这当然很不给面子,宣宗却欣然接受。他给政府回话说:朕提此议,无非考虑到郑光以元舅之尊、国戚之贵,总得有些不同寻常的优异待遇。现在看来,倒是朕考虑不周了。何况亲戚之间,瓜田李下,难免徇私嫌疑,也难免招人物议。卿等若非真心爱我,哪里会有如此嘉言?凡事如果都能这样,天下又何愁不治?朕愿与众卿共勉:令行禁止,善始善终!
终归还是“人治”
但宣宗就好这一口,他甚至想把帝国所有的官员都管起来。大中二年(公元848年)二月,宣宗曾为此事咨询时任翰林学士的令狐綯。令狐綯说,六品以下的,人数太多,宰相都管不过来,只能由吏部管。五品以上,宰相才管。宣宗当然不便亲任“组织部长”,就退而求其次,盯住五品以上的。他规定,所有的州刺史在赴任之前,都要跟他面谈,聆听圣训。大中十二年(公元858年),有个刺史转任他州时,没有进京面圣,宣宗问令狐綯是怎么回事。这时令狐綯已是宰相,就回答说,因为两州相邻,进京要绕路,就没让他来。宣宗说:朕要求新任刺史必须面君,是因为害怕用非其人,危害百姓,这才不厌其烦,一一见面,问清他们的施政纲领,考察他们的品质优劣。何况诏令既已颁布,就该令行禁止,怎么能不当回事?
讲完这些道理,宣宗又话里有话地说了一句:你们宰相,可真有权啊!我们不知道宣宗说这话时的语气,是声色俱厉,还是半开玩笑。但任何官员听了,都会觉得五雷轰顶。据说,当时虽是数九寒天,令狐綯却大汗淋漓,重重裘衣都湿透了。由此可见,宣宗虽然赞成“法治”,却更喜欢“人治”,尤其喜欢大权独揽、乾纲独断的“一人政治”,这其实距离独裁,只有一步之遥。当然,宣宗还算开明。但是再开明,其权威也不容挑战。权力,就更是不容分享。难怪大中二年(公元848年)五月周墀拜相,向韦澳征求意见,韦澳给出的建议,竟是“愿相公无权”。
这就把帝国的前途命运,都维系在一个人身上了,这无疑是脆弱的,弄不好就会有两个严重后果:一是“人亡政息”,二是“后继无人”。历史证明,这两条在宣宗去世后,都得到了应验。大中十三年(公元859年)八月七日,宣宗撒手人寰。继位的懿宗,除了吃喝玩乐,什么正经事都不会。咸通十四年(公元873年)七月十六日,懿宗驾崩,继位的僖宗只有十二岁,干脆管宦官田令孜叫“阿父”。他的弟弟昭宗更惨,最后落入野心家朱全忠(也就是后来的后梁太祖朱晃)手中,并被弑杀。这是天复四年(公元904年)的事,离大唐帝国的正式灭亡只有三年。显然,宣宗这位“小太宗”,也终究未能挽回大败局。
顺便说一句,懿宗、僖宗和昭宗,都是宦官所立。对此,宣宗其实是有责任的。因为尽管不断有人敦促他早立太子,宣宗却就是置若罔闻。为什么呢?宣宗在回答宰相裴休时已一语道破天机:“若建太子,则朕遂为闲人。”没错,执掌朝政这十三年,宣宗是没闲着。但他应该知道,自己总会有“闲下来”的时候,而且会“永远闲下去”。也许,他不会这样想。一个不顾前车之鉴,坚持要吃“长生不老药”,最后因为服药中毒而死的人,怎么会想到自己有死的那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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