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王朝的覆亡,是令人慨叹的。
然而,有些专家说,明朝的灭亡,那是腐朽的王朝已经走向了没落,明亡清兴,新陈代谢、王朝更替,中华民族则完成了一次华丽蜕变,又重新焕发了新的生命力、新的光芒和色彩。以至于,对于崇祯自缢殉国一节,不无揶揄地说,崇祯帝搞得众叛亲离,到了最后时刻,只有一个小太监陪在身边,真正的孤家寡人也!言下之意,大明王朝的确是一个人人唾弃的陈旧、落后、反对的王朝,不值得留恋,不值得同情。
事情真的是这样的吗?
崇祯在自尽前一刻,也曾喃喃自语说:“朕待士不薄,今日至此,群臣何无一人相从?”但是,他很快就给出了解释:“想来是他们不知朕的景况,所以不能前来殉难。”
崇祯帝的猜测对不对呢?
答案是肯定的。
中国,从来就不缺少硬骨头的人。
而且,大明王朝养士三百年,在儒家道德规范下的培养出来的、以忠义自许的人不知有多少。
象史可法等等一大票英雄人物没有立刻追随崇祯帝于九泉地下,那是他们觉得大明王朝的北京城虽然丢失,大事尚有可为。
然而,当南明三帝:弘光、隆武、永历的相继败亡,以身殉国的忠臣良将比比皆是。
史可法明知事不可为,死守扬州,最终斑斑血泪染梅花。
清军下扬州、取南京。
钦天监挈壶官陈于阶慨然自缢、刑部尚书高倬仰药身亡。
户部郎中刘成治自杀之前,索笔题壁:“钟山之气,赫赫洋洋;归于帝侧,保此冠裳。”从容赴死。
国子监生吴可箕遥望清军如流入城,自投鸡鸣山关帝庙缢死。
中书舍人陈爊及和他的举人儿子陈伯俞闭门自尽。
户部主事吴嘉胤长衣博带,衣襟飘飘,谒孝陵、登雨花台,自绝于宋杨忠襄墓松树下,一如高僧仙去。
国子生王赞明亲自到相山挖掘自己的墓穴,穴成,徐徐起身,与亲友作别,说:“此地当往来之冲,吾不死于家而死于此,使过而见者有动心焉!天下事未可知也!”
中书龚廷祥整肃衣冠,别文庙;登武定桥,睹秦淮河而哭:“大丈夫当洁白光明,置身天壤;勿泛若水中凫,与波上下。”慷慨投水死。
甚至秦淮河百川桥下行乞的一个不知名乞儿,也悲愤于国亡,投淮河自杀。
主事黄端伯听说清军入城,端坐府门,巍然不动。
清军统帅多铎派人前来劝降,黄端伯将来人赶走,提笔在自己家门书一行大字,云:“大明礼部仪制司主事黄端伯不降!”
多铎因此大赞:“南来硬汉,仅见此人。”
黄端伯被清军处斩之日,出通济门,到了水草庵,整肃冠履,昂首引颈受刃,说:“愿毕命于此!”从容就死的神态让行刑的刽子手心惊得手颤刀坠,观者千百人,皆持香哭拜。
被囚禁在北京的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左懋第听说南京朝廷已经被灭,与随员兵部司务陈用极、游击王一斌、都司张良佐、壬廷翰,守备刘统五人一同向多尔衮求死。
临刑前,左懋第问五人:“你们后悔吗?”
五人答:“求仁得仁,又什么好后悔的!”
于是,六人再向南拜,说:“臣等事大明之心尽矣!”一同端坐慷慨受刑。
南京初陷,马士英议立潞王朱常淓监国,而等潞王降清、杭州失守,已经赋闲在家的名臣刘宗周推案大哭说:“刘宗周殉国的时候到了!”卧床绝食,滴水粒米不进,生生饿死。
与刘武周相同,相国高弘图听说弘光朝覆灭,悲愤绝食九日,于会稽城外竹林中的一座破庙里辞世。
兵部侍郎祁彪佳自沉于梅墅寓园别业梅花阁前水池中。有遗书留几上,其绝命词有云:“图功为其难,洁身为其易。吾为其易者,聊存洁身志。含笑入九原,浩然留天地。”
鲁监国兵败,兴国公王之仁准备率领自己残余部队与清军拼个你死我活。后经部将劝说,乘船数百艘,携带大批辎重由蛟门航海到舟山,准备同隆武帝所封的肃虏伯黄斌卿会师共举。
黄斌卿却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他接收了王之仁携来的辎重,却出其不意地向王之仁的舟师发起铺天盖地的炮轰。
王之仁气得钢牙咬碎,却又无可奈何,为了留下抗清力量,他下令部下放弃抵抗,全部归附黄斌卿,却将自己家属乘坐的海船凿沉,让船内的九十三名亲属为国殉难,仅留下一条大船。
王之仁目送全家老小已经赴死,这才擦干眼泪,乘坐在仅留下的大船上,吩咐竖立旗帜,鼓吹张盖,驶往已被清军占领的吴淞江口。
吴淞总兵李成栋以为他是要来投降,便将他转送南京。招抚江南大学士,正为多一个同类而高兴,但王之仁却板起面孔教训起他来,说他不应该贪生怕死、投降清朝,骂他“认贼作父,先帝赠你高官厚禄,给你建立庙祠、以国礼祭拜你,抚恤你的妻儿老小;你忘恩负义,引狼入室,毁我大明诸帝陵寝,焚我大明宗庙,滔天之罪,远过于历史上的叛将李陵、卫律。”
数落了洪承畴一番,王之仁这才亮出自己此来的目的,他说:“我乃是大明王朝的方面军元帅,国家已亡,理应身死,只是担心丧身于大海,后世史家难以取证,所以特来南京,堂堂皇皇殉国。”
洪承畴恼羞成怒,下令将他杀害。
清军进占浙东府县,大学士张国维、督师兵部尚书余煌、礼部尚书陈函辉、大理寺少卿陈潜夫等先后自杀。
督师大学士朱大典率领家丁死守金华。金华城破,朱大典不慌不忙,让家中的妇女先投井自殉,自己则携火绳与子孙、宾客聚于火药库中引爆殉国。
当世名儒夏允彝、夏完淳父子殉国也相当悲壮。
夏允彝殉国之时,夏完淳静立池边,亲历了父子生离死别的全过程,发誓要继承父亲的遗志,抗战到底。
夏完淳兵败被捕,在狱中谈笑自若,与难友义士吟诗唱和,并写下了《土室余论》、《寄内》、《狱中上母书》、《遗夫人书》等视死如归、慷慨激昂的悲壮文字。
顺治五年,清郑亲王济尔哈朗大举入湘。
大明督师何腾蛟在湘潭为清兵所执,囚于城外慧德庵中。
济尔哈朗派人劝降,并致书称:“你如果肯顺应天意、知命降清,地位当不在洪承畴之下”。
何腾蛟将劝降书一丢,答:“何腾蛟少壮入朝为官,国家遭遇厄运,早在甲申三月,就该随先帝而去,之所以留着性命不死,是想效仿郭子仪中兴国家。可惜志大才疏,招致如此狼狈大败,负恩辱国,罪该万死,还怎么敢苟延活在人世呢!何腾蛟的头可断,心可剖,即使死了,还可以归附于先王先公!”遂拒绝饮食。
济尔哈朗知何腾蛟必不能屈,便吩咐士兵将他杀害于湘潭流水桥旁一个小坡下。
何腾蛟就义前,举手拍地,连呼:“可惜!”两掌皆碎。
永历四年(公元1650年)九月初,孔有德强攻湘、桂两省交境的要隘龙虎关(即原来的镇峡关)。
明永国公曹志建率部阻击,兵败,桂林震动。
两日之后,桂林满城军民,逃之一空。
大明兵部尚书瞿式耜一身明朝官服,危坐署中,屹然不动,静候清兵入城。
不过,黄泉路上,瞿式耜并不孤单。陪他一起赴难的人来了。
万历朝首辅大学士张居正的曾孙张同敞时任桂林总督,本与开国公赵印选、卫国公胡一青连营于桂林之小榕江。在赵印选、胡一青等人奔窜逃命之际,张同敞对友人钱秉镫说:“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我只有以一死来报国。”钱秉镫劝道:“丢失的东西可以找回来,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张同敞黯然神伤,答道:“话虽如此,但以当前的形势来看,即使留下这条命,也难有作为了!”
听说桂林城内兵将已散,只有瞿式耜仍留在城内,张同敞遂从漓江东岸泅水入城,直入瞿式耜署中,口中大声呼道:“事态很紧迫了,先生可有良策免却桂林城这场劫难否?”
瞿式耜看见张同敞突然出现,先是愣了愣,随即大感慰藉,徐徐站起,劝道:“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今日之死,乃是死得其所。我是桂林留守大臣,你不是,用不着陪死,赶紧走吧!”
张同敞正色答道:“要死就一块死。古人耻独为君子,先生怎么不肯让我与您共生死呢?”
瞿式耜听了,哈哈大笑,四顾左右,惟一老兵,便命老兵端上好酒,与张同敞共饮,神色怡然。
夜色渐渐降临,二人于灯下正襟危坐,夜雨淙淙,遥望城外火光烛天,城内寂无声响。
鸡唱时分,老兵禀告:“清兵已围守各门矣。”二人恍若未闻,手不停盏,连呼好酒。
待天色渐明,瞿式耜声色如常,对张同敞说:“吾两人死期近矣!”
就义之日,两人在清军的押解下行至桂林城独秀山仙鹤岩,见一磐石,瞿式耜满目风光,对刽子手说:“吾生平癖爱佳山水,此地颇佳,可以止矣!”
刽子手挥刀之时,瞿式耜口中疾呼皇上者三,从容就戮。
鲁迅先生说:“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拚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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