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安公主,她是唐德宗李适的第八个女儿,也是唐朝第二位踏上远嫁之路的天子真女。相比较于她的姑奶奶宁国公主,她的和亲之路可就要不幸坎坷得多了。而且,她还创下了一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千百年年来未曾有人超越的和亲记录。那就是在她从788年到808年20余年间,历嫁回纥祖孙三代、两姓,先后成为四位可汗的可敦(皇后)。一个当今皇上的亲生女儿,真正的金枝玉叶啊,远嫁外蕃,远离亲人,孤苦伶仃倒也罢了,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她还得在险恶的国际政治环境中去不断地争斗,去挣扎,为了自己,也为父皇,为大唐王朝不停地去嫁人,直至积劳成疾,英年早逝,一缕香魂永远游荡于茫茫大漠之上,说来也真是够令人可仰可怜可叹可哀的。
居功自傲胡作非为
那么唐德宗为什么要让自己的亲生女儿远赴大漠,去吃这份苦,去受这个冤枉气呢?其实,一开始,唐德宗不要说是让亲生女儿出塞,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再与回纥和亲:“和亲待子孙图之,朕不能已。”他之所以不同意再和亲回纥,究其原因,还得从我们上一章说过的发生于他父亲唐代宗宝应元年(762年)的一件事情上说起。这一年的十月,作为天下兵马元帅、雍王的李适(也就是今天的德宗)与仆固怀恩领军赴陕州黄河北,准备与回纥联手讨伐史朝义军。一到回纥军驻地,李适就带着药子昂、魏琚、韦少华等随从去见登里可汗。谁知刚一见面,登里可汗就“责雍王不于帐前舞蹈,礼倨。”责怪李适不肯向他下跪,对他礼数不周——他当然这是在借题发挥,想借机摆摆他回纥可汗的威风,羞辱一番大唐了——药子昂对可汗说,雍王是唐肃宗嫡孙,现在肃宗和皇后刚去世,有孝在身,不宜下跪。回纥宰相、车鼻将军就你一句我一句气势汹汹地说:“唐天子与登里可汗约为兄弟,今可汗即雍王叔,叔侄有礼数,何得不舞蹈?”药子昂反复说明,元帅身有丧礼,不宜下跪,更何况“元帅即唐太子也,太子即储君也,岂有中国储君向外国可汗前舞蹈?”见说不过药子昂,恼羞成怒的回纥车鼻将军就命人将药子昂、李进、韦少华、魏琚“各搒捶一百”,每个人重重打了一百锤,“以(雍)王少年未谙事,放归本营。”一百锤!又是彪悍强壮的回纥人打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结果韦少华、魏琚当晚回营即活活疼死了,药子昂、李进躺在床上好多天才能爬起来。(参《旧唐书》195《回纥传》)杜甫《遣愤》诗中“莫令鞭血地,再湿汉臣衣”之句写的就是这件事。
这件事对唐德宗本人和唐朝来说,都是莫大的耻辱,是挥之不去的一种隐痛。所以,回纥只要提出和亲,唐德宗每次都是毫不犹豫地予以拒绝:此事,没商量!那么唐德宗后来为什么又同意和亲,而且还拿出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来了呢?这就要从当时唐朝内外的情势以及回纥与唐朝的关系说起了。首先,经过安史之乱后的唐德宗时期的唐朝,已经不再是唐太宗、唐玄宗时的“天朝”了,唐德宗早已不可能像他的老祖宗那样的硬气,那样去对待诸蕃了,而此时曾经助唐平定安史之乱经合法赏赐与非法掠夺获得大量中原财物与人口的回纥,却是越来越强大,也越来越硬气。趾高气昂的回纥士兵,在长安城里肆无忌惮地抢劫杀人,唐朝无论是地方政府还是中央机关,对此只能是听之任之,毫无办法。
自唐代宗永泰元年(765年)仆固怀恩暴病身亡,唐代宗将仆固怀恩的幼女,也是自己的养女封为崇徽公主,出嫁回纥登里可汗后(详见上一章),唐与回纥的关系算是正常化了。回纥人也经常赶着马匹来长安,继续跟唐进行以马换绢的交易(这既有国家行为,也有私人间的交易)。回纥在京师长安以及其他几个北方城市,开设有类似于现在“大使馆”及“领事馆”等外交办事机构,有人数不少的“使臣”常年驻扎“办公”。这些回纥使者们往往仗着自己助战有功,觉得有恩于大唐,到了大唐这样的温柔富贵之乡后就想方设法赖着不走,皇上“特诏厚赐遣之”,他们也厚着脸皮赖着,花费自然全由唐朝政府开支。而更气人的是,这些人在吃饱喝足之余,还不遵纪守法,到处为非作歹、打砸抢掠。唐代宗大历六年(771年)正月,几名回纥人就擅自离开鸿胪寺(唐代专门负责管理外交事务的机构)出入坊间,抢人财物,掠人子女,被当地官员阻止后,他们又以三百骑(原来还有驻军!)侵犯长安的金光门、朱雀门。为以防万一,整个长安城只好诸门尽闭。大历七年七月,回纥人又“出鸿胪寺,入坊市强暴”,长安令邵说大着胆子出面劝止,结果被那些回纥骑兵们追逐得在含光门大街上来回奔窜,连他所骑的马也被夺走了,亏得他身手快,逃进小巷躲了起来,才免遭一顿毒打。大历十年九月,又有几个强悍的回纥人大白天在长安东市寻衅闹事,行凶刺人,有市民实在看不下去了,当场将他们抓获并送到万年县监狱给关了起来。结果你猜怎么着,无法无天的回纥在长安的首领赤心竟然自鸿胪寺飞马至万年县,砍伤狱吏,劫囚而出!
除了那些回纥使者们在长安城里寻衅闹事,大历十三年正月,远在漠北的回纥骑兵还入侵太原、榆次、太谷诸城,在阳曲将唐太原尹兼御史大夫鲍防打得大败,杀死了一千多名唐朝士兵。后来,还是代州都督张光晟在羊武谷狠狠教训了他们一通,这些不可一世的回纥兵才退回了漠北。
大历十四年(779年)五月,唐代宗去世,太子李适继位,是为德宗。唐德宗即位不久,即遣中官梁文秀赴回纥,一是告哀,二是想尽量改善一下目前双方的关系。然而梁文秀到了回纥后,登里可汗对他却是相当的傲慢无礼,根本就不把他,也就是把唐朝当作一回事儿。也难怪,此时在回纥可汗牙帐,那些“九姓胡”首领们(主要来自康国,即粟特)正在劝说登里可汗,要他乘唐丧乱新旧交替之际,举国南下,奔袭大唐呢。登里可汗想到与昔日的雍王,当今的皇上的那么一段“过节”,他也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破罐子破摔,准备带着那些狂妄的九姓胡们大举南下,再把唐朝当一回唐僧,去啃几块肉了,所以对于唐德宗所放出的善意,他哪里还会在乎?所幸此时的回纥,还有几个明白人,比如回纥宰相顿莫贺达干,他就劝登里可汗道:“唐,大国也,且无负于我。前年入太原,获羊马数万计,可谓大捷矣。以道途艰阻,比及国,伤耗殆尽。今若举而不捷,将安归乎?”(《旧唐书》195《回纥传》)他要登里可汗仔细掂量掂量,唐朝是那么大的一个国家,又从没有作过对不起回纥的事,何必要兵戎相见?如果贸然倾国出征,万一失败,将来到哪里去安身立命?但狂妄自大、一意孤行的登里可汗早已是利令智昏了,他哪里还听得进别人的劝告?眼看着回纥跟唐就要被拖入一场灾难之中,顿莫贺达干索性利用众人对他的拥护,发兵将登里可汗和他的亲信以及那些来诱惑登里可汗的九姓胡人两千余人全部杀死,自己即可汗位,自号为合骨咄禄毗伽可汗。他“垂发不翦,待天子命”,派酋长建达干随梁文秀来长安告变求封。这是唐德宗建中元年(780年)的事情。
唐德宗听说登里可汗被杀,长舒了一口气,他立马封顿莫贺达干为武义成功可汗,并遣京兆尹源休带着贺礼持节赶赴回纥去进行册封。
而就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不但使册封之事一拖再拖,也使得唐与回纥之间产生了更大的纠葛与怨恨。
原来,每次回纥遣使(或曰强行驻军)大唐,“常参以九姓胡,往往留京师,至千人。”这些九姓胡人很善于经商。他们或是作为代理人替回纥经营,或是与回纥人合营,或是凭借回纥势力自己经营,以利息的一部分献给回纥贵族,方式尽管不同,获利总是极厚。另外,他们还利用唐朝廷对他们的特别忍让,“殖货纵暴,与回纥共为公私之患”。唐德宗建中元年(780年),也就是合骨咄禄毗伽可汗求封之际,正好回纥酋长突董、翳蜜施、大小梅录等带着一大帮九姓胡人还国。这一帮人到了振武,又赖在那里让地方上好吃好喝地招待了三个月。这时唐朝有一个军使,也就是在羊武谷狠狠教训了回纥人一通的张光晟,他看到那些人用马车载着许多的大口袋(橐),觉得有点奇怪,就叫驿吏用长锥去刺一下,看看里面到底装的什么东西。这一刺,把张光晟吓了一大跳。原来,这一个个大口袋里装的,竟然是他们从长安一路抢劫来的年轻女子!张光晟气极了,他暗地里准备,想寻机救下这些可怜的女子。正好这时回纥发生政变的事情传到了振武,这里面的九姓胡人听说顿莫贺达干新立,杀了好多他们九姓胡人,一个个吓得都不敢再回回纥了,可突董“察视严亟”,他们想逃也逃不了。于是这帮人就私下里游说张光晟,要他杀了那些回纥人。张光晟一听,正中下怀。他暗暗吩咐一名手下人,让他故意去冒犯突董等人,“突董果怒,鞭之”,鞭得好!你鞭之,正好我杀之,张光晟就以此为借口,先下手为强,“勒兵尽杀回纥群胡,收橐它(骆驼)、马数千,缯锦十万。”收拾好了这帮人,张光晟一面快马飞报朝廷,一面将那些解救的女子送了回去。
唐德宗闻报,心里自然十分的惬意: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了。他一面遣中人与回纥使建达干一起到回纥去向可汗说明原委,一面“敕源休俟命太原”,令源休待命太原,先不要忙着去册封新可汗。此时,唐德宗“因欲与虏绝”,就想借此与回纥断绝关系算了。
这样一直到第二年,也就是781年,在回纥不断的催促之下(在回纥人看来,得不到唐朝的册封,这可汗也就有点名不正言不顺了),唐德宗才令源休带着突董等四人的尸体去了回纥。令唐人没有想到的是,突董,他竟然是回纥新可汗顿莫贺达干的“诸父”(伯或叔父),这下子当然有点儿难以交代了,当源休一行到了回纥,回纥大相颉干迦斯很傲慢地坐着迎接他们,一见面,回纥人就从四面八方涌来,气势汹汹地责问唐朝为什么要杀了突董等人。休源辩解道:“彼自与张光晟斗死,非天子命。”颉干迦斯恶狠狠地说:“使者皆负死罪,唐不自戮,何假手于我邪?”威胁着要杀源休,“良久罢去,休等几死”。虽然是保住了一条命,但源休等人提心吊胆在回纥呆了50多天,顿莫贺可汗连面都没有露一下。直到休源等人临回国,可汗才派人传来话:“国人皆欲尔死,我独不然。突董等已亡,今又杀尔,犹以血濯血,徒益污。吾以水濯血,不亦善乎?”(《新唐书》卷217《回鹘传》)就是要源休带信给唐德宗:算了,我这次也就不以血洗血,冤冤相报了,我这次是“以水濯血”,以德报怨,放你们一码,但愿你们大唐可别再以怨报德。顿莫贺可汗还让回纥散支将军康赤心等随休源去长安,向唐要那拖欠的一百八十万的马价绢。当然唐德宗也只能隐忍不发,以金缯打发那些回纥使者了事。
德宗无奈 女儿出塞
虽然这件事算是过去了,但是双方间的“梁子”算是结下了。这以后,唐与回纥基本上处于不冷不热的状态。唐德宗贞元三年(787年)八月,武义成功可汗(顿莫贺达干)遣首领墨啜达干、多览将军合阙达干等来唐,敬贡方物,求娶大唐公主。武义成功可汗这样做,自然是想借大唐这张牌来巩固自己的统治(他毕竟是弑君自立),提升他也是回纥在诸蕃中的地位,增加回纥在西域与吐蕃争锋的筹码。唐德宗因即位前762年的那桩事,心里始终疙疙瘩瘩的,故而自即位以来一直采取结盟吐蕃来对付回纥这样一种策略。所以尽管回纥多次遣使来唐,“屡求和亲”,他总是一口回绝,他对宰相李泌说:“和亲待子孙图之,朕不能已。”也就是说,只要他在位一天,他是不会同意与回纥和亲的。李泌就对唐德宗说:“辱少华等乃牟羽(登里)可汗也,知陛下即位必偿怨,乃谋先苦边,然兵未出,为今可汗所杀矣。今可汗初立,遣使来告,垂发不翦,待天子命。而张光晟杀突董等,虽幽止使人,然卒完归,则为无罪矣。”他进一步劝德宗:“回纥可汗铭石立国门曰:‘唐使来,当使知我前后功’云。今请和,必举部南望,陛下不之答,其怨必深。”(《新唐书》卷217《回鹘传》)他要唐德宗明白,此时的回纥,兵强马壮,恃功自傲,是得罪不起的,要不然,“举部南望”“其怨必深”,必然会闹出乱子来。李泌劝德宗摒弃前嫌,如果回纥可汗向唐称臣,答应将每次来朝的人数限制在两百以下,答应马绢交易每次马匹不过千,也不再掠唐人出塞,那么在此条件下,不妨答应与之和亲,嫁一位公主过去。唐德宗考虑到回纥跟唐的既往关系,自己即位以来所发生的那些事情,考虑到回纥武义成功可汗不管怎么说,还算是回纥中的“亲唐派”,现在他想要通过和亲来改善双方关系,当然也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怎么说也应该支持他。而更加令唐德宗不得不考虑的是,此时的唐朝、吐蕃与回纥之间的三角关系,已然发生了逆转,吐蕃已化友为敌,唐朝急需要化敌为友,与回纥结盟,来共同对付咄咄逼人的吐蕃。原来,在这一年(787年)的农历四月,唐与吐蕃之间发生了平凉劫盟事件(注1),这一事件让唐德宗想通过结盟吐蕃来共同对付回纥的战略设想彻底泡了汤。这时,李泌乘势提出了“北和回纥,南通云南,西结大食、天竺”以对抗吐蕃的外交思路。唐德宗知道,虽然他一百个不情愿,此时他已别无选择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女儿,圈不住回纥啊。于是,趁着回纥使者还在长安,他“诏咸安公主下嫁,又诏使者合阙达干见公主于麟德殿,使中诣者赍公主画图赐可汗。”为做到真正能够结盟回纥,不至于使唐在西域腹背受敌,他不得不下大本钱拿出自己的亲生女儿来了。使者临走时,唐德宗除了让他们带着咸安公主画像给武义成功可汗,还将唐拖欠的5万匹马价绢让他们带回去,以示修好和亲的诚意。
能够娶到大唐真公主,武义成功可汗自然喜出望外。第二年,也就是贞元四年,即派他的妹妹骨咄禄毗伽公主率领五十六位回纥大酋妇人,并带着三千匹马的聘礼,浩浩荡荡来迎娶咸安公主。之后,为壮声势,也为路上安全起见,可汗又让回纥宰相夹跌率领千余人,也来大唐迎亲。结果这一行人行至振武,被室韦军团团围住,激战中宰相夹跌被打死,其余的人突出包围后继续向长安进发。
唐德宗见回纥来了这么多人,担心又会在京城引起不必要的骚乱,就下诏让回纥迎亲使团在朔州和太原先留下700人,其余到长安后统一住鸿胪寺,不得随意外出。这一年十月,迎亲使团抵达长安,唐德宗在延喜门接待了他们。武义成功可汗虽然未亲自来长安迎亲,但他托使者上书唐德宗:“昔为兄弟,今婿,半子也。陛下若患西戎,子请以兵除之。”真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既然回纥可汗连自己的妹妹都派出来了,唐德宗当然也不能缺了礼数,虽然大唐现在是穷了,但怎么着也得招待他们吃顿“国宴”吧。但唐德宗拿不准,不知道在此时唐跟回纥这种情势下,该以什么样的礼节来招待才算是不亢不卑,既不被人瞧不起,也不得罪人,弄得节外生枝。他问计于李泌,李泌说:“肃宗于敦煌王为从祖兄,回鹘(纥)妻以女,见帝于彭原,独拜廷下,帝呼曰‘妇’而不名‘嫂’也。当艰虞时,方藉其用,犹以臣之,况今日乎?”(《新唐书》卷217《回鹘传》)意思就是说,昔日回纥葛勒可汗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唐肃宗的堂兄李承宷,李承宷带着她来彭原见唐肃宗时,在那么艰难的情况下,唐肃宗也只是让她“独拜廷下”,只称其“妇”而不称其为“嫂”,实际上就是要维护一个君臣关系,那么今天,就更应该如此了。唐德宗明白了宰相的意思,于是举行宴会那天,他先派人领回纥公主进入银台门,让自己的三个女儿贞穆、宪穆、庄穆在银台门内首先接待回纥公主。双方见了面翻译给她们相互介绍之后,回纥公主首先下拜,唐公主则每拜必答,边揖边进,礼数周到地把回纥公主引进内殿。此时,唐德宗驾临秘殿,先由唐三位公主入侍,然后,回鹘公主进殿拜谒。拜谒完毕,内司宾将回纥公主引导到大姐贞穆公主处,后又再由翻译引她们到宴会大厅,唐德宗再赐之以“国宴”。在宴会上,先是德宗贤妃降阶看望回纥公主,回纥公主起身下拜,贤妃答拜。而后,凡唐德宗有赏赐,回纥公主就降阶下拜,不是唐德宗所赐,则不用降阶,避席下拜,贤妃、公主都起身答拜。(注2)吃一顿饭,如此一丝不苟,精心安排礼仪,唐德宗是想让回纥上下明白,对大唐而言,回纥只能算是藩属国,君臣之礼不能乱也。只是这一顿饭吃下来,吃惯了手抓羊肉的回纥公主恐怕是腰也酸了,腿也软了,不是吃饱了,而是更饿了吧。
之后不久,唐德宗即“建咸安公主官属,视王府。”这一年的十一月,唐德宗封武义成功可汗为汩咄禄长寿天亲毗伽可汗,封咸安公主为智惠端正长寿孝顺可敦,以殿中监、嗣滕王李湛然为咸安公主婚礼使,以刑部尚书关播加检校右仆射、兼御史大夫,为持节送咸安公主及册可汗使,以给事中赵憬兼御史中丞,充当副使,以张荐为殿中侍御史,充当判官,让他们送咸安公主出塞。咸安公主出发那天,作为父亲的唐德宗亲自赋诗为女儿送别。大臣们当时也多有诗作,其中孙叔向有一首《送咸安公主》:“卤簿迟迟出国门,汉家公主嫁乌孙。玉颜便向穹庐去,卫霍空承明主恩”(《全唐诗》卷472),最为流传。
在唐德宗十一个女儿当中,咸安公主排行第八。唐德宗之所以选中她出嫁回纥,可能是他的十一个女儿当中,大的太大,小的又太小,咸安公主年龄正好吧。另外,咸安公主在她的十个姐妹当中,应该是最为端庄秀丽的一个吧。否则,作为父亲的唐德宗也不会首先让她跟回纥使者见面,也不会信心十足地将咸安公主的画像带回去给回纥可汗看——瞧!我这个女儿,拿得出手吧!
咸安公主跟武义成功可汗结婚仅一年,贞元五年(789年)十二月,天亲可汗即因病去世,其子多逻斯继立。唐德宗遣鸿胪卿郭锋赴回纥,一边吊祭天亲可汗,安慰咸安公主,一边册封多逻斯为爱登里逻汩没蜜施俱录毗伽忠贞可汗。当然按照回纥习俗,咸安公主又跟忠贞可汗结为夫妻。然而这场婚姻同样没能维持多长时间,贞元六年的四月,忠贞可汗就被其弟与仆固怀恩的孙女小可敦叶公主(因仆固怀恩的儿子为回纥叶护,所以称之为叶公主)给合谋毒死了,咸安公主在短短三个多月时间之内,又第二次失去了自己的丈夫。
忠贞可汗死后,他的的弟弟自立为可汗。此时,握有回纥军政大权的大相颉干迦斯正率回纥军与唐北庭都护杨袭古一起,在跟攻打北庭的吐蕃大军鏖战,在家的回纥次相领国人杀掉了政变的凶手和篡位者,另立忠贞可汗年幼的儿子阿啜为新可汗。六月,颉干迦斯率军返回,“可汗与次相等皆俯伏自说废立之由,且请命曰:‘惟大相生死之。’”并将之前唐使臣郭锋所带来的国信器币等东西一件不差全部拿出来,呈献给颉干迦斯。颉干迦斯“乃相持号哭,遂执臣子之礼焉。”(《旧唐书》卷195《回纥传》)也就顺其自然,承认既成事实,跪拜新可汗,这样回纥局势很快就稳定了下来。
贞元六年(790年)下半年,回纥遣达北特勒梅录将军跟唐使臣郭锋(因一开始不想让唐知晓废立之事,郭锋被留数月)一起到唐告变求封,贞元七年五月,唐德宗以鸿胪少卿庾鋋兼御史大夫,令他再去回纥,一面充当吊祭使,一面册阿啜为奉诚可汗(也就是在这一个月,回纥遣律支达干等来唐,告小宁国公主薨)。自然,咸安公主又成为奉诚可汗的可敦——显然,奉诚可汗应该比咸安公主要小一些,这是典型的姐弟恋了。
贞元十一年(795年),刚刚二十出头的奉诚可汗去世,因为他没有儿子,国人就立大相骨咄禄为回纥新可汗,这位骨咄禄本出于夹跌氏族,年少时父母双亡,就由可汗领养,他“辩敏材武,当天亲时数主兵,诸酋尊畏”,在回纥有着很高的威望。他被立为可汗之后,“以药罗葛氏世有功,不敢自名其族,而尽取可汗子孙内之朝廷。”(《新唐书》卷217《回鹘传》)但是不管怎么说,此次可汗的确立,标明延祚多年的药罗葛氏王朝已正式被取而代之,回纥汗国已经发生了偷天换日的重大变化。不过,以不干涉内政为原则,唐朝认可了这种和平式的政变。新可汗即位后,唐德宗即诏秘书监张荐出使回纥,册封骨咄禄为爱腾里逻羽录没密施胡禄毗迦怀信可汗,咸安公主自然又再入洞房,嫁给了这位新可汗。
一手两家咸安咸安
不难看出,此时的回纥,其实政权并不是太稳固,短短几年内,可汗就换了四位,甚至还发生了夹跌氏族的怀信可汗取代药罗葛氏族可汗地位的禅让式政变,但不管谁当可汗,咸安公主的可敦地位却始终保持着。对于咸安公主在回纥的生活情况,史书上缺少明确的记载。但是无疑咸安公主之出嫁回纥,及时调整了唐与回纥的关系,让唐与回纥得以重新结盟,回纥精悍的骑兵成了唐在西域对付吐蕃的“边防军”,从而维护了唐在西域的利益,保证丝绸之路的畅通。
唐代的北庭,又名庭州,位于今新疆天山北麓吉木萨尔县护堡子,乃唐朝从漠北通往西域乃至中亚的要冲。但自唐玄宗天宝末年,吐蕃攻陷陇右、河西地区,关、陇皆失后,“朝贡道隔。伊西北庭节度使李元忠、四镇节度留后郭昕数遣使奉表,皆不至。”(《新唐书》卷217《回鹘传》)直到唐德宗贞元二年(786年),李元忠等才派人假道回纥,到了长安。此后道路虽然通了,但一路沙陀别部、三姓葛逻禄、加上吐蕃,敲诈刁难,拦路打劫,朝贡之路(也是丝绸之路)其实是通而不通。贞元五年冬到贞元六年春,吐蕃军队以曾为回纥部属的葛逻禄、白服突厥作向导,大举进攻北庭,回纥大相颉干迦斯率军由漠北西进,援救北庭,与吐蕃军遭遇于横口,大败,恰好这时颉干迦斯听到了可汗被人暗杀的消息,遂匆匆率军返回漠北。没有了回纥的援助,北庭很快被吐蕃攻陷,北庭节度使杨袭古率部下两千人逃奔西州(今新疆吐鲁番)。“自是安西阻绝,莫知存亡,唯西州之人,犹固守焉。”(《旧唐书》卷195《回纥传》)唐朝的西域仅剩西州、安西(龟兹)两大城堡及其少数几个卫星据点,其实力根本无法与吐蕃抗衡,只能依附于回纥暂存。
北庭的陷落,既是唐德宗的一块心病,也是咸安公主的一块心病。当然了,回纥可汗无论是从维护回纥本身的利益,还是从遵守长寿天亲可汗当年的承诺出发,他也不能坐视不管。于是,在咸安公主的不断敦促下,贞元七年,回纥派兵攻击北庭的吐蕃、葛禄部落,大获全胜。这一年八月,回纥遣使至唐,“献败吐蕃、葛禄于北庭所捷及其俘畜。”这一年的十二月,回纥杀支将军又将吐蕃大首领结心押到了长安,“德宗御延喜门观之。”女儿真是不负所望,这一次不但为父皇分忧了,还让为父长出了一口气,大大开心了一把呀。唐宪宗元和年间(806-820年),回纥保义可汗(808-821年)大破吐蕃,收复了北庭,安西,这样北庭以东的交通终于得以恢复,中西交流的丝绸之路又再次被打开了。
咸安公主出嫁回纥所作出的另一个重大贡献,是促成了唐和回纥间的马绢互市的正常发展。唐和回纥间的马绢交易,兴起于安史之乱之后。据《新唐书·食货志》记载:“时回纥有助收西京功,代宗厚遇之,与中国婚姻,岁送马十万匹,酬以缣帛百余万匹。”十万匹马换绢百余万匹,即每匹马换十多匹绢,这个价格算是比较便宜,也比较合理了。到了后来,回纥“仍岁来市,以马一匹易绢四十匹,动至数万马。”这时的马价就比较高了,而且交易量还很大,动不动就是几万匹马赶到长安,“蕃得帛无厌,我得马无用,朝廷甚苦之”,(《旧唐书》卷195《回纥传》)唐朝根本要不了这么多马,也根本就付不出这么多的马价绢,收下了马,马价绢却只能先欠着。这样每年都有拖欠,也就越欠越多,唐廷等稍微宽裕一点,或“赐马价绢三十万匹”,或“给市马价绢七万匹”,一点一点的偿还,到后来,不仅是“应接不暇”,简直是有点力不从心了。所以,唐代宗大历八年(773年)十一月,当回纥使者赤心领一万匹马来长安求售时,唐代宗只同意认购其中的6000匹,他的理由是马价绢来源于老百姓交纳的租赋,不能使天下百姓负担过重。
而当时在东罗马,中国丝绸价格比中国本土高出百倍。回纥贵族和商人从唐用马换回的这些绢帛,除部分留作自己使用外,大部分被转手销到西亚和欧洲以牟取暴利。正是因为有利可图,回纥人才会大量地不断地向唐朝出口马匹以换取绢帛(既有官方的,也有私人的,但以官方为主)。马越来越多,交易越做越大,唐的拖欠也就越来越多,以至于到了唐德宗建中年间(780—783年),唐拖欠的马价绢竟然多达一百八十万匹!无奈之下,唐德宗不得不从国库中再拿出帛10万匹、金银10万两来偿还马价。
唐朝后期,经济日益衰败,财政日益拮据,“回鹘(纥)马”已成为唐捉襟见肘的财政上的又一大沉重负担,唐与回鹘间绢马贸易已成为困惑唐朝的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另外,因为马绢贸易量过大,且商业化的倾向日益严重,以次充好,缺尺少寸也就在所难免。当时,回纥人以马市绢,常埋怨唐绢尺寸不够,质量也不好;而唐朝则认为回纥所卖马匹大多瘦弱不堪,根本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一时你埋怨我,我指责你,弄得双方矛盾重重,几乎打了个死结了。但由于回纥曾经出兵帮助唐朝平定安史之乱,后来又一直在西域牵制着吐蕃,唐朝与回纥的绢马互市,也就远远超出了经济范畴,带有政治和军事方面的成分,所以不管怎么样,唐朝都得勉力维持着这种交易。矛盾重重但又必须维持,怎么办?这个结谁来解开?这时候,唐廷上下自然都想到了咸安公主,因为只有她,才能够凭借其特殊的地位,一手托两家,来解决这一棘手的贸易摩擦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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